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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臣

    “你知道该怎样做。”

    那位被背弃的官员跪在阴森的大狱中,闻言,清俊的面容上不曾有所动容。

    这也许是姜修对身前这位君王太过熟悉。

    时光走得太慢了,来不及消磨年少时的同袍之谊。

    姜修父亲是前任内阁首辅,父亲深谙为官之道,时常叮嘱姜修。

    狡兔死,走狗烹。

    姜修是儒生,文武兼修,可他书读傻了。

    父亲的话他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姜修刺杀皇帝未果。

    那一夜,他被侍卫押解在地时,抬眸向上看——他面前是王座,王座之上的是眼神冰冷的君王。

    姜修就那样看着,看着日后即将孑然一身的君王,突然有些悲戚地说:“算了,赵云鸿,我没什么该怨你的了……今日这番,就算成全了我们那点过往,此后你与我前尘陌路,是君主罪臣,不必挂念旧情。”

    “你是天子,这天下终归还是你说了算。”

    大狱中,姜修修整了已经被血迹污脏了的衣衫,而后拜伏在冰冷的石砖上,道:“君臣之仪,臣深恪于心,不敢忘。”

    即使处境如此狼狈不堪,姜修做这些举动时仍旧从容不迫。

    姜修是世家公子,渊清玉絜,寒芒色正,曾是整个平靖贵女们的落月屋梁。

    冷光从狭小的窗中穿出,凉凉地照在姜修惨白的脸上,他闭着眼,血痕沿着颧骨汇聚到下巴再滴落在这肮脏阴寒的地砖上。

    姜修已经瞎了。

    他手抖着将一枚绿檀簪子绾在沾了血污的长发上,做好这一切后,忽然愣了一下,他似乎闻到了什么。

    原来,三月的甘草花已经开了啊。

    “嘭!”

    姜修一头撞在冰冷坚硬的牢墙上,义无反顾,就像去赴一场约定般果决。

    从额前缓缓流下的血将姜修领口的孤松染得看不真切,是一幅被污浊的画。

    只是出人意料,那位喜怒不形于色的九五至尊,眼底似乎……有那么几丝不可捉摸的悲哀。

    “罪臣姜修,结党营私、刺杀天子,属罪大罔极实无可恕,惟悯姜家三代为官其弟年幼朕心不忍,不予连坐之罪,又惜他惊世之才于国有功于朕有结义之谊……虽畏罪自戕,但盖功勋为顺民意,追姜修为正一品伯爵,谥号:承温。”

    “赵云鸿,以后你做君王,我安文臣,既均定邦;待到世事昌平就一并许了我和既均要做闲云野鹤的心愿。”

    “既均和我是要在葬一处……无论谁先故去,我父亲说过这是不能更改的。”

    死生同xue。

    孤原以为,这种许诺只在你我之间。

    身穿黑金龙袍的帝王一扬手把桌案上的奏章掀翻在地,他手心伏案,哑着声音,说:“去叫殇医!”

    “陛下!此法极伤圣体,卑职唯恐……”

    赵云鸿看着床上了无声息的人,淡了语气,挥手道:“开始吧。”

    纤薄的刀刃划过手腕,血汇成几股滴落在玉碗内。

    老太监颤巍巍地把玉碗捧到一边,殇医急忙将准备好的纱布与药缠裹在赵云鸿的腕间,殇医不经意间用余光瞄到了躺在帝王床榻上的人——长身玉立,了无生息。

    是据传已经葬在了皇陵的姜修大人。

    赵云鸿瞥了一眼殇医,殇医心中咯噔一声,急忙将眼角的余光收了回来加快了手中的动作。

    盛满鲜血的几个玉碗列成一排,在烛火的映衬下散发着莫名的光彩。

    赵云鸿双腕缠满了纱布,他侧坐在姜修身旁,深沉的目光注视着姜修紧闭着的双眼。

    你错了啊姜修。

    赵云鸿伸手轻轻碰了碰姜修的脸,举止中竟有几丝胆怯。

    这天下的东西没有一样是我的。

    姜修的脸很冰冷,闭着的眼似乎永远不会再睁开。

    我不想坐在那个位子上。

    你说要海晏河清怎么不陪我一起?

    殇衣端着掺入符咒的玉碗走来,用蘸在指间的朱砂在姜修身上画下一个又一个符文。

    以血饲刍灵,以归亡人之魂。

    “皇皇者华,于彼原隰,駪駪征夫,每怀靡及……”

    宽大的马车上覆盖着松软的薄绒,年轻的君王正浅哼着民歌批阅奏章,玩了一路,姜修终于歇了性子枕在赵云鸿的膝上。

    好梦一场,呼吸匀长。

    赵云鸿一手握着竹简,看着地方呈报上来的民情不由得蹙着眉头,今年关中大旱,民生惨淡。

    睡梦中的姜修呢喃了一声,似乎是在喊赵云鸿的名字,赵云鸿伸手安抚性地拍着姜修肩头,浅浅地哼着民歌。

    等到姜修又安稳睡去后,赵云鸿习惯性地梳理着他的头发,极轻又极温柔。

    如若这是真正的姜修,赵云鸿的手怕是只能伸出而又退避回去。

    往些年来,这位九五至尊一直都如此胆怯,不敢而又不甘。

    所以他造了一个有姜修残缺魂魄的刍灵。

    东巡路上见了不少民风,姜修虽然雀跃但四处溜转很是累人,rou眼可见的,这每日的午憩越睡越沉。

    待他醒后,正瞧着赵云鸿撑着手肘小憩。

    姜修偷偷地打量着赵云鸿。

    赵云鸿不知道是梦见了什么,两道飞扬入鬓地剑眉拧蹙在一起。

    姜修空空荡荡地身体里忽然抽痛了一下。

    姜修歪着头,就像一个稚童,他不理解这种痛感。

    只是好像……好像每次都这样。

    他只敢偷偷地打量着眼前的人。

    在姜修破碎的脑海里,他从前不敢和这个人对视,好似他们的目光只要汇集上那么一段时间,自己深埋的东西会被公之于众,避无可避。

    姜修偷偷地下了马车,招手唤来老太监示意自己想去买吃的。

    老太监不敢让小祖宗一个人独去便领了一帮侍卫跟在他身边。

    有摊子上卖甜粥,姜修呼呼地喝了两碗 ,顺带给每个侍卫都点了一份元宵让他们坐在一边吃,就连老太监都笑弯了眼接过了姜修递来的长寿面。

    姜修进铺子里买了好大一包饴糖,一出门就遇上了一群折花回来的小孩。

    顶多七岁,姜修同他们。

    “阿兄阿兄,听我的。”

    “皇皇者华,在彼原隰……”

    “阿兄知道什么意思嘛?不知道可就要分糖给我们吃了!”

    小孩软软甜甜的话哄走了姜修一大半的糖,也并非一无所获,连同侍卫都收到了小孩们送的甘草花。

    姜修更甚,他得了一个紫色的花冠,扬眉一笑间让老太监想起了曾意气风发的既均将军。

    既均将军是与皇上、姜修大人的结义兄弟,曾和姜修大人最是亲近。

    老太监回想着,这细看来,堂兄弟之间容貌还是有相似之处的。

    这段往事知道的人并不多,尘事久远,既均将军当时也不过只是姜首辅从外带回来的一个孩子而已,几经波折又没录上宗谱。

    便没人在意。

    姜修带着那个紫色花冠轻手轻脚地上了马车,抬眼看,赵云鸿竟然还在休息。

    在东巡前,赵云鸿午息不过半个时辰就要起来批折子见大臣,姜修死死抱着赵云鸿的腰都没能阻止赵云鸿不去尚书房。

    姜修一旦撒泼打滚赵云鸿就会把他抱下床,亲自给姜修绾发,一遍一遍和他讲道理。

    赵云鸿帮他插好绿檀簪子,说:“我这是为你守江山呢,我答应过你的……”

    姜修想,看来当这个君临天下的帝王,他一个人真的很累。

    “赵云鸿,你做这天下的主人……”

    “你做千古难遇的明君,而我会一直陪着你。”

    在姜修的脑海中时常会浮现一两句这样莫名其妙的话,但姜修并不记得自己在什么情况下说过。

    姜修双指并了一朵花别在赵云鸿耳后。

    记不起来没关系。

    他凑上前偷偷地在赵云鸿眼皮上轻轻吻了一下。

    只要他现在在赵云鸿的身边。

    吻如蛱蝶。

    隐秘、不动声色。

    一如姜修曾闭口不言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