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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媳(重生) 第125节

    不是什么人都能撑几十年。

    他们看起来始终没有变。

    王赫笑容不改,望着她缓缓迈入大殿,抬袖拱了拱手,含笑问,“回来了。”

    “嗯。”

    夫妻俩总是这般平淡如水,几十年的日子仿佛没有半点波澜。

    长公主在他对面坐下,王赫陪坐。

    每每这个时辰,夫妻俩总要喝了一碗参汤养身,这会儿朝云领着两名侍女进来,又带着所有人退出去。

    殿门依然是大开的。

    风徐徐而动。

    长公主抬袖慢条斯理搅动汤勺,轻声问道,

    “东西藏在哪儿,四十年了,也该说了吧。”

    她语气还是那般平淡。

    国公爷闻言笑容深深从眼眶泄出来,温和甚至是温柔地望着她,

    “殿下,若有,我也早拿出来了,何必等到今日?”

    长公主没有多问,她明白王赫的性子,指尖轻轻在桌案叩了三下,外头候着的一内侍朝内里躬身一揖,悄声退了出去。

    国公爷视线从内侍挪至长公主身上,凝着她没动。

    殿内沉静如斯,就连风声都是悄然的。

    或许是这么多年过于默契,谁也没做声。

    动静由远及近,如同慢慢煮沸的水,渐渐昭然。

    整齐划一的脚步鱼贯而入。

    不一会,整个府邸躁动起来,甚至还夹杂着孩子的哭声。

    国公爷看着长公主,长公主将那碗参汤喝得一滴不剩,最后慢慢搁在桌案上,目光就睇着干净的碗底,始终不曾抬眸。

    哭声渐烈,一下又一下击动心中那根弦,那根弦越绷越紧。

    是六少爷王书业的声音率先打破殿内的死寂。

    “你是什么人,竟敢擅闯国公府,诏令何在,文书何在?咱们大晋还有没有王法!”

    那为首的锦衣卫指挥同知,穿着一身火红的飞鱼服,刀削般的面容咧起一抹阴沉的冷笑,眼神斜斜睨了身侧一千户一眼,那千户将一道明黄的圣旨在王书业跟前晃了晃。

    王书业一袭月白的长衫,长身绷如满弓,立即接过圣旨一瞧,一眼扫下来不见内阁的官印,断然拂袖,朝着门口方向一指,满腹嘲讽,

    “虽是陛下圣旨,却不经内阁签发,视为中旨,中旨可奉可不奉!”

    十七岁的少年,铁骨铮铮,英姿挺拔,双目灼灼似骄阳,令人目眩。

    锦衣卫指挥同知韩良,眼底寒芒冷冽,警告道,

    “六少爷,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违抗圣令,视同谋反。”

    四太太见儿子出言不逊,连忙推着丈夫去拉儿子回来。

    四老爷战战兢兢奔向前,与大老爷一道,将王书业给强行扯入殿内,

    王书业气得大骂,“放开我,你们拦着我作甚,我们王家世代清贵,岂容他人侮辱?你们怕死,我不怕,有种第一个冲我来!”

    “放肆!”大老爷牙呲目裂,朝着他面门低喝了一句,“你祖母在此,哪有你造次的份。”

    王书业红着眼扭头望向长公主,眼底的泪慢慢沁出来,“祖母,这是您的意思吗?”

    长公主缓缓抬起眸,与他对视,目光冷然无波,她从不撒谎,也不屑于撒谎,“是我。”

    王书业眼底的怒火迸了出来,奋力甩开父亲和大伯,冲到长公主跟前跪下,“为什么?大家都是一家子骨rou,我们都是您的儿孙哪,您为什么这么做?”

    长公主淡淡垂着眼皮,不欲跟他解释,只朝韩良使了个眼色,韩良立即抬手,示意锦衣卫搜查整个王府。

    王家四房老老少少均挤在清晖殿正殿,大太太眉间含愁,四太太抹着泪,三太太面带冷色,二太太姜氏双肩打颤依着丈夫,二老爷一改往日的温吞软糯,眼底交织着压抑许久的忿然与终于彻底撕破脸的痛快,抬手将妻子护在身后。

    窦可灵和许时薇各自抱着孩子躲在后头,妯娌二人眼底均布满了惶恐,其余人不是怒色便是惊色,唯独谢云初一手牵着珂姐儿,一手抱着珝哥儿,镇定地将两个孩子护在身侧。

    这样的场面在前世司空见惯,国公爷死后,皇帝便吩咐锦衣卫搜查了一次王府,王书淮与长公主对峙,为此闹得天翻地覆。

    长公主凤目扫了一眼,不见王书淮,问道,“书淮呢。”

    谢云初屈膝一答,“二爷尚在官署区夜值,想必闻讯便能回来。”

    长公主没说什么。

    这时朝云从殿外跨了进来,朝长公主施礼,

    “殿下,钦天监监正带着两名副正过来了,三人正拿着罗盘在各处占卜,以尽早定下方位。”

    长公主颔首,见王家众人均面含愤慨,她解释道,

    “今日之事,不针对王家,也不是查抄王家,不过寻前朝末帝的宝藏而已,一旦寻到,一切如旧。”

    王书业拗着脸轻轻冷哼一声。

    二老爷冷笑,其余人不言不语。

    已近子时,孩子们哭累了,各自躲在母亲怀里打瞌睡,国公爷吩咐孙媳妇们带着孩子去里头暖阁歇着。

    没有人挪动,谁也不想走,也不敢走。

    最后仆人搀着各自主子,来到屏风下的避风处坐着,珝哥儿八个月了,身子格外沉,谢云初抱累了便将他搁在罗汉床上睡,小家伙丝毫不受影响,睡得格外踏实。

    谢云初放下儿子,又将珂姐儿抱起来,轻轻将她拢在怀里,珂姐儿睁着水灵灵的大眼睛安安静静靠在谢云初怀里,她极是聪慧,察觉到气氛不对,不敢吱声。

    周敏挺着孕肚挨着谢云初坐下,看着外头暗沉的天色,忧心忡忡问谢云初,“这一夜怕是别想睡了,也不知道能不能寻个结果出来?”

    周敏怀孕刚两月,正是孕吐最厉害的时候,脸色苍白,满腹愁云。

    谢云初也没心情宽慰旁人,只淡声道,“不管什么风浪,终究会过去的。”

    殿外嘈杂,如同热闹的早市,挖墙掘地的动静窸窸窣窣传来,听得人心里一阵犯怵。

    大约是太困了,众人渐渐支撑不住,有人靠在圈椅里打盹,有人相互依偎,还有人小声哭泣。

    长公主阖目纤指轻轻叩着眉心,国公爷王赫则如入定的老僧,始终岿然如山。

    也不知闹了多久,大约东边天际翻出一丝鱼肚白,沉睡的京城苏醒了,锦衣卫连夜查抄王家的消息传遍大街小巷,不少姻亲故旧聚在户门前探头探脑,王怡宁闻讯赶了过来,被锦衣卫拦在门外不许进。

    天亮了,下人端来热水伺候主子们漱口净面,又帮着给小主子喂食,大家伙熬了一夜纷纷无精打采,谢云初往窗口望去,四月初二,亦是王书淮的生辰,始终不见王书淮的踪影。

    至正午,锦衣卫已经将王府各个角落翻遍,钦天监占卜的方位也都挖过了,不见遗诏踪影。

    韩良进殿,朝长公主施礼,“殿下,都搜过了,没有。”他语气低沉。

    长公主眉头微挑,护甲轻轻拂了拂发胀的头额,

    “还有一个地儿没搜。”

    韩良微顿,不解道,“还请殿下示下。”

    长公主垂眸淡声道,“王国公王赫之身。”

    这话一落,四座皆惊,除了长房外的所有人都站起了身。

    “母亲!”

    三老爷断然往前,拦在国公爷跟前,除了大少爷,其余几位少爷也纷纷跃出,并排立在三老爷身侧,个个神色冷峻不容轻掠。

    三老爷双目炯炯,“母亲不可,父亲身份贵重,与您也有多年夫妻情意,您这么做是何苦?”

    长公主没有答他,而是抬目看向他身后的王国公。

    王国公方才小憩片刻,悠悠睁开眸子,他轻轻将儿孙推开,缓慢地站起身,先将外头那件缂丝褙子给褪去,露出里面一件青衫来,

    年过花甲的老国公,身影巍峨,负手而立,如一颗立在悬崖边上的岿然青松,浑身散发着一股岳峙渊渟的风采。

    浑阔的双眼且叹且惜看着长公主,语气分外平和,

    “殿下亲自来搜吧。”

    三老爷王章与锦衣卫韩良同时一退。

    恢弘的殿宇正中,独独剩下夫妻二人。

    长公主坐着未动,眼底的木然渐渐褪去,缓缓浮上来的首先是一抹苍凉,

    “王赫,咱们也该结束了。”

    国公爷眼里忽然蓄了满满一眶酸楚,嘴唇蠕动着,好半晌方开口,“殿下有没有想过,那样东西始终不曾存在过呢。”

    长公主霍然起身,苍凉的眉目转瞬戾光凛凛,一步一步逼近王国公,“那你呢,你从始至终可跟我说过一句实话?”

    “殿下想听什么实话?”

    “东西何在?”

    “没有!”

    “不可能!”

    长公主拂袖后退,双手撑在桌案上,眼角皱纹拧成一把利刃,“乾元十三年腊月初十,冬风冷冽,桥头堡的冰雪覆了一层又一层,黄绢冻僵了摊不开,墨锭如石研不动,是你父亲撕下下摆内衬给晋宁皇伯,皇伯咬破手指,写下一份衣带诏。”

    “诏书上写了什么?”

    国公爷眉峰缓缓聚起如浓墨,“你认为写了什么?”

    长公主面带寒霜,目光移向门庭外,“彼时他长子随军战死,幼子尚在京城,遗诏上写的大约是让已故的堂次兄继位吧。”

    国公爷负手轻轻一笑,“若写着让皇次子继位,这般恋栈权位,他自刎作甚?”

    长公主眯眼,“那你告诉我,遗诏上写了什么?”

    国公爷摇头,神色清明,“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非一人之天下,没有天下百姓,何来君王?晋宁陛下深谙此理,故而不惜以身殉国,以定臣民抗敌之决心,”

    “彼时国危若卵,江山倾覆在即,琅琊王氏素有匡扶社稷之贤名,晋宁陛下临终前大约是命我父亲回京,速速另立新君,以振朝纲,只可惜晋宁陛下自刎不久,我父亲亦战死桥头堡,未能履命。”

    “遗诏或许写了,或许没有,但桥头堡八千七百名将士,一百五十六名臣工,无一生还。”

    “‘同天下之利者则得天下,擅天下之利者则失天下。’长公主殿下与其替陛下寻这份莫须有的遗诏,且不如思量如何为君,如何养民?”

    “殿下,臣言尽于此,还请殿下明察。”国公爷对着昔日的妻子,如今的摄政长公主长长一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