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
清明
江明野名下有好几处房产,有的是为了投资,有的是以前在那里住过,有感情了就干脆买下来。 有段时间他会随机挑其中一处住几天。有时候醒来外面是江景,有时候是别墅花园,有时候是城市中心鳞次栉比的高楼。每天睁眼看到的风景都不同,像拆盲盒一样,是他生活小小的气口。 刚开始还新鲜,时间久了也没意思。每处房产都一样,一样的标准化物业管理,一样的保洁团队,大差不差的家电品牌,连空气里的味道都差不多。 老是搬来搬去也不方便,最后他还是住回了酒店,房产交给专门的人去打理,大多数空着,过一段时间有人去打扫一下,保持一个干净漂亮的样子,期待着主人下一次不期而遇的光临。 他也习惯了在酒店休息工作,习惯房间里永远干净整洁,东西动乱了第二天就会恢复原位,不论多晚他要什么都有人立马送过来。 客房服务部有专门服务他的小组,江明野的生活助理会跟他们同步行程,多半是江先生什么时候出差,什么时候会本市。 组长最近有点焦虑,私下三番两次地问过助理,江先生是不是对他们有什么意见?为什么在套房的时间变少了? 助理不好泄露老板隐私,只能让她放心,和服务没关系,江先生暂时不打算换酒店。 其实江明野回星河湾也不全是因为生理欲望。 空房子里第一次住了个人,房子他花了钱,人他也花了钱。他得回去看看。 林远桥的生活很规律,除了必要的休息几乎全身心扑在论文上。如果他下午早一点回去,她一定窝在书房工作,大大小小的屏幕泛着冷白的光,女人好看的眉头微微皱着,神情专注。 吃过晚饭后她会给家里所有的植物浇水换水,这时她似乎很放松,一片片擦拭嫩绿的叶子。 再晚一点她会出去走走,有时也买一点东西。水果,阿姨没来得及补充的食材,都是很实用的必需品。 她让人省心得过分,几乎没有往家里添置任何东西,倒是江明野,即使一个星期来不了几次,这里也要有一切他需要的东西。 - 清明节的时候林远桥回了趟老家。 司机小宋把她送到高铁站,她先坐到省城,然后再转火车到县城。到县城已经很晚,林远桥找了家酒店住一晚,打算明天一早再回村里。 选的酒店坐落于县里最高的建筑,有二十一楼高。竣工的时候她还在上小学,记得那时周围所有人都很兴奋,说是县城里最气派的楼房。 最气派的楼房也只要三百多一间房。里面的设施和软装也很旧了,这么多年来没换过。 晚上下了一点小雨,林远桥简单收拾一下出去逛逛。县城的变化很大,路变宽了,变干净了。以前一堆混混霸占的步行街整改成了商场,灰头土脸的小店也摇身一变成了网红风。 湿滑的路面滚动着霓虹,打扮新潮的男女三三两两经过,县城里也有了夜生活。 林远桥随便找了家饭馆吃饭,吃完后觉得没什么意思,早早回酒店休息了。 这么久没有回来,心中不复之前的澎湃的愤怒或悲伤,有一点难过,源于记忆中医院角落的霉味,更多的是平静。 雨下到半夜停了,清晨醒来时空气冰凉潮湿,雾蒙蒙的。林远桥打了辆出租车,离开县城,开往阡陌交纵的乡镇。 洋土参半的楼盘向后褪去,视野能看得越来越远,四周都有山,像展开的立方体,他们行驶在底下的那个面。 其实老家的山并不高,只能算丘陵。但就是这么荒芜的小山村,困住了她mama的一辈子,也困住了她。再往后无论去哪,她一直做的无非就是拽着绳子,让自己走得更远一些。 经过一片满是淤泥的池塘,再经过一棵被虫蛀空了的古树,枯枝遮蔓,村镇里灰白的屋顶露了出来。 林远桥让司机在村口停车,给了他钱让他在原地等,告诉他她最多两个小时就回来。 村里只有一条水泥路,上山的路都是泥。林远桥换上昨天买的雨鞋,又套了一件厚外套,准备上山。 没多久就到了山腰的一块平地,这里最开始也是山体,后来因为要采石被挖空了一块,慢慢才成了村里的坟地,人死了都埋在这。 时间还早,墓地里没有人,周围树木四合,空地中几个黄色塑料灯笼的飘带在雾中坠着。 泥土湿软,有雾能见度也不高,林远桥耐心地一个个挪过去,终于在最边上找到了那个人的。 很小一个土丘,小得有点可笑。 听说人是酗酒后被车撞死的,发现的时候肇事者早跑了。 那段路没有监控,警察给她打电话她差点笑出来。不追究,当然不追究。 只是就这样轻轻松松躺下死了,甚至村里人还立了个碑,真是便宜他了。 周围雾散了一些,露出黑色的树干,枝丫向天空伸去。空地里七零八落散着矮矮的墓地,他埋在肮脏的泥地里,再也不能伤害谁了。 mama的墓在山上。 迎着树梢间的晨光往上爬,经过一块枯黄的及腰的草地,mama就在对面的树林里。 没有什么人来看她,入口处植物疯长。林远桥小心地拨开刺藤,外套还是被划了一个口子。雪白的羽绒晃悠悠飘走,挂在沾着晨露的灌木上。 墓碑上女人的照片已经褪色,依稀可见稀疏的眉眼,像是温柔的样子,又像是在忍受什么痛苦。 她的mama这一辈子懦弱胆小,做过唯一勇敢的事就是在他要将她送走的时候,带着她逃跑了。 后来偶尔在梦里林远桥还会回到那天。女人气喘吁吁地背着女儿在树丛里疾跑,用镰刀劈开前面一切阻碍。视线晃动,心如擂鼓,却是林远桥难得有安全感的记忆。 林远桥在墓前站了会,心中不悲不喜,也没有特别怀恋。 枯黄的野草被风吹开,簌簌的响声穿过田野。村子里有炊烟升起,谁家的公鸡开始打鸣,唤醒了其他家的,米粥饭香混进凉薄的空气飘上来。 阳光慢慢点亮湿润的山坡,她觉得是时候回去了。 下山的时候碰到一个女人,手里拿着灯笼,看样子是来上坟。女人后面还跟了一个呆头呆脑的男青年,也拎着一个红塑料袋,里面装着香烛和纸钱。 女人惊讶地看着林远桥,神色中似乎有些歉疚,想跟她说什么,张张嘴却没说出口。 旁边那个青年看起来二十出头,林远桥看了他一眼,不等女人组织好语言,侧身走开了。 当天原路返回,回到市区的时候已经是下午。林远桥没有联系司机,自己打车去了租的房子。当时她没有退租,现在正好可以让她落脚休息。 这一路又累又倦,想了很多不愿意想的事,她需要一个不被打扰的地方好好睡一觉。 她洗了个热水澡,躺下没多久就在洗衣机的嗡嗡声中睡着了。 一觉睡到晚上,醒来的时候屋子里一片漆黑,仿佛世界已经离她远去。手机显示晚上十一点多了,更早一些有两个江明野的未接来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