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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应彪睁开眼的时候,北风正呼呼地从帐篷口灌进来,麻绳打成的结击在厚重的布料上,几乎掩盖了交谈的嗡嗡声。他头脑昏沉,先环视了一下横七竖八在其他笼子里的人。 他躺着的这个笼子很坚硬,潮意蔓延,积年的血迹泛着不详的深黑色,压迫着人的神经。底下的一侧膝盖蜷缩得生疼,但他没有第一时间活动发涩的关节。 他的面前站着一群人。 三个点头哈腰,双手握在一起;两个把手放在腰间的佩刀上,警惕地环顾四周。为首的那个垂眼看他,着一身明黄色的华服,脸上是和煦的笑意。崇应彪只在画上看过真正的中原人,那和边关完全是两个模样。 那真真是温润君子,惊鸿一瞥,仿佛在成衣店挑选年节的料子或是打马游街的锦衣子弟。 但只要把镜头移到笼子里的野兽身上就没人会这样想了。崇应彪黝黑结实的肌rou从破碎的布料里漏出来,没有穿鞋,更别说袜子。指甲坑坑洼洼带着血迹,更别提他的头发,跟野人似的,蜷曲发油,像经年的抹布,笼统地盖在他的脸上,好叫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端是一副被狠狠磋磨过的样子。 崇应彪没有眨眼,但他知道这个人看到他醒了。 于是那个带着笑的眼神像一道闪电划过崇应彪的脑子,他感到腹中空空。 那人加深了笑意。 他猜对了,笼门很快就被打开了。 他距离上一次吃饱洗净其实没过多久。“囚”字不是一开始烙在他的脚踝上的,虽然因为狱卒喝醉了酒,那个字只烙了一半,但崇应彪也还了人家另一半。 他掰了那人两根手指头。 这点子往事在他大口嚼着糖饼时让他发笑。糖是草原上的奢侈品,和茶叶还有丝绸一样,构成了北崇对中原的初步印象。中原不是每一处地方都和传说中的江南一样,微风,细雨,油纸伞,但殷商的人都有一种历史的厚重感。这种厚重感在这个人身上显得尤为明显。或许他是玄鸟弑父杀兄的亲历者。 他就像古时候真正的读书人,站在那没有酸腐气,而是透出一种自信。 帐子里没有别人,门口印着两个一动不动的影子。这人端杯茶,放到了小几上。 贵人说是替新上任的城主挑奴隶,却不知怎么的跑到战俘营来。这里的人是有一把子力气,能种地能扛重物,甚至还有会算数做木工的,但,这可是战俘营啊!还关在牢里的都是未驯化的野兽,崇应彪摇摇头,感叹这帮家伙居然就这样把他放出来了。 没有脚铐手链,只有一把剃刀,沿着他的脖颈,脏污的打结的黑发便簌簌地往下掉。草原人没有蓄发的习惯,奴隶也没有。崇应彪把脚踝藏起来,像藏起桃树上的瘤子。 真正让崇应彪紧张的地方不在于这人也是个练家子,而在于他的心情是真的好。 “为何...”他没有妄动杀念,只是在乱想着一些明月入我怀的中原酸诗。 “好了,”那人拍拍崇应彪的肩,“待会洗个澡,再换身衣服。” 崇应彪如临大敌,三白眼滴溜溜地转。城主的奴隶能做什么?代表对草原的感化?给城主暖床?还是…要借他的威望把北崇一网打尽? 他不信这个人不知道他是谁。他是草原主不受宠的儿子,是下一任可汗的孪生兄弟,生来就是一把刀,悬在殷商边关民众的头上,抢夺他们的食物,女人,还有文化。他们互相蚕食,越咬越凶,愈吵愈烈。 崇应彪转过头,凌厉的眼神却在接触到这个长身玉立的人时闪烁了几下。无他,这两个酒窝实在太碍眼。那股子干净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几乎带了点攻击性。更别提那像麦田一样颜色的衣服,在北境的冰原上,没人是这个样子的,明媚又漂亮。 如果在战场上碰到这人,他的刀也是会迟疑的。 崇应彪好像是突然才想起来如今的时节有多冷,整个人抖了一下。但往南一寸,便暖和一分,更何况他在城主府里,再往西百里便要触到西岐的边界了。 仿佛是候鸟对留鸟的嫉妒和觊觎,他下意识往这扳得像树一样的人身上靠了一下。 “诶你...”凉如玉器的掌心附在蛮人的额头上,他听到那人低声惊呼,“你发热病了。” “区区热病...”崇应彪最后讥讽地看了眼神情慌张,状似要把他搂进怀里的男人,带了点报复心态一个猛子扎了进去,失去了意识。 崇应彪再次醒来的时候正是边城的夜晚刚开始的时候,睁开眼是少见的砖房瓦顶,他以为先前那帐篷已经能算骄奢yin逸,差点忘了中原人根本是不住帐篷的。 他捂着太阳xue和眼睛坐起来,那点着油灯低头苦读的人果然被他攫取了注意力,慢条斯理地放下那本深蓝色的书。熏香烧到了底,还有最后一丝烟气阻挡着他看清那人的脸。 崇应彪心里嗤了一声,装模作样。 但有一个声音在他心底纠正,对方或许就是这样的人,温文尔雅,知书达礼。教养,或许就是形容这个人的,和边关其他殷商人都不一样,和他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转瞬几个念头过去那人已经走到了床前。崇应彪一边观察四周,一边努力睁大眼看这个背着光的人。 他摸了摸自己的鬓角,惊悚地发现他的胡须也不见了。 黑影盖下来,崇应彪往后让了让,太近了。 那人却直接钳住他的下巴,掀开了他的眼皮。 “你...!” “你的热度退了,只是些许风寒入体。要洗漱吗?” 笑得很好看也无法掩盖他是一个暴君的事实,崇应彪想。 “我名叫考,外人都唤我伯邑考,是这边城新上任的城主。”男人捏着干净的软帕从屏风后面走进来。这屋子应该是新的,没有多少饰物。 崇应彪漫不经心地把水往身上扑,他不着丝缕,微启着唇抬头看人的样子很欠打,一点都不像大病初愈的样子。北境雪地里的狼就是这样,不敢有丝毫放松, “伯邑考?我没听过这个名字,你是被贬的吗?”他恶意笑起来,殊不知这模样在伯邑考看来就像个调戏姑娘的小混混。 城主低头浅笑,两个酒窝在崇应彪眼里放大了百倍。 野狼咬了咬后槽牙,再一次在心里感叹,真漂亮啊。 男人眉眼俊朗,行动间像画般美好。崇应彪想,真惨啊,如果他还在朝歌,一定有随侍环绕,不用事事亲为。 他信了他是城主,也信了他叫伯邑考,现在就盼望着自己身上确实有他要的东西,并且短时间不会被得逞。 “我没有被贬,我是自己来的。”伯邑考往后坐在了浴桶边上。水已经换了一遍,这北崇二皇子洗得很快,真容果然如画像上一般邪性弑杀。 他又接上:“我的弟弟姬发前不久刚俘虏了你的兵,但他受了重伤,已经回朝歌修养去了。” 殷寿派他来此地也是端着一副很随性的态度,弟弟没做完的事,哥哥接着做。 “姬发?那个小姑娘一样的将军是你弟弟?”那怎么一个姓伯一个姓姬? 不对不对,为什么他对上伯邑考的脸就把原来准备的很难听的骂姬发的脏话给咽了回去?那竖子未及冠,身高比副将都少了一大截,居然深入冬日的草原把他们打了个措手不及。这不怪他放松警惕,若是崇侯虎率军打的那一仗,也得吃下这个哑巴亏。 总得来说,他崇应彪输得心甘情愿。 落败皇子在心底咂摸了一下,发现就算死在这个人手上也是无甚关系的。他已不想再回去,不如待在殷商,看看这狗皇帝是怎么把这五百年的基业给玩完的。 伯邑考发出一声轻笑:“他才16岁,至今未过变声期,是皇帝跟前的大红人呢。” 崇应彪听得浑身不舒服,撩水的动作都停了下来。16岁是什么毛头小孩?居然也放这样的屁孩上战场?他怎么就没有一刀砍死他? 崇应彪又想起自己被姬发射的一箭,虽然早已结痂,但还是打了个寒噤。 这样的人,前途该有多光明? 皇子脸上的表情带了出来,嫉妒,后怕,不耐。 伯邑考唤他:“洗完了,该就寝了。” “睡了就睡了,还就寝...”皇子从浴桶里爬出来,接过伯邑考手上的软布头。已是月上中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