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与国餐桌会议

    “流浪的旅程结束了，现在是联邦的起点。

    以太阳系为核心，很快开发出了5个主要的附属星系，并向外不断辐射。这5个附属星系，分别由联合政府成立之初的5个国家掌管……

    联邦执政权也由五方轮值的方式，变为两院议会制。因为三千年后的联邦，已经是拥有十几个星系的庞然大物……”

    ——《联邦简史·家与国》

    在终端上临时抱佛脚，稍微读了点基础知识之后，刘培强深吸一口气，把目光投回餐桌。

    刘培强现在很慌。来之前，蒂姆说就是年轻人聚聚，虽然MOSS也要来这一点已经很可疑了，但刘培强心想，他俩的事也不是什么秘密，尤其蒂姆早就见过MOSS，就带MOSS一起来了。

    结果……不说这张巨大圆桌边坐的每一位几乎都是大家族的继承人，就说刚刚成了联邦外长，代表联邦跟外域打交道的郝晓晞，居然就是李一一母亲这件事…来之前也没人说啊？！

    他看到那个女人在众人的目视下冷淡点头，走到座位旁，却顺手摸了把李一一的脑袋，露出一种宠溺又嗔怪的神情。

    那一刻，刘培强看到了自己从未拥有过的东西，名叫母爱。

    “培强。”

    手背覆上了微凉的触感。刘培强顺着握住自己的那只手侧目，看到MOSS投来一种温柔且坚定的目光。

    “不用羡慕别人拥有的，我会比母亲更爱你。”

    “……你知道这句话在人类的语境中有多奇怪吗？”

    刘培强尬住了，陷入陌生交际圈的那一点微妙的不愉快却又随之消散。

    他想了想，凑到MOSS耳边问：

    “你早就知道这次不是单纯吃饭吗？还穿的正装。”

    刘培强不是笨蛋，虽说MOSS没有人类表情丰富，但郝晓晞进来的时候，神色也完全没有波动，加上出门前特意穿着正式，还让自己也穿正式一点配他……

    “我只是知道蒂姆的身份，不觉得他会浪费时间在朋友聚餐这种小事上。”

    刘培强默然。如果不是刚刚才发现，之前跟蒂姆一起玩的那俩女孩，也是两个家族的继承人，他倒真以为与蒂姆的结识是无意的。

    然而，自他与MOSS的命运纠缠在一起，出现在他眼前的一切，便都蓄谋已久。

    “人齐了。”

    不知道自己被充满怨念盯着的蒂姆环视一圈起身，脸上仍旧挂着少年人特有的稚气笑容。但这里没有人会小瞧他，圆桌剩下的十一位来客，不约而同停下交谈。

    “因为在座的还有不太清楚状况的朋友，我就先介绍一下。我是这次餐桌会议的主持人，代表我家公司——你们知道的，联邦信息技术公司，也是最大的信息技术公司。”

    刘培强：“。”

    “特意坐二等座真是委屈少爷了。”

    MOSS：“培强你好记仇～”

    蒂姆有点心虚地往刘培强那瞥了一眼，接着清了清嗓子，对郝晓晞微微躬身。

    “咱们联邦外长郝女士，相信大家已经很熟悉了。”

    “我全权代表周老师。”郝女士对大家微微点头算是回礼。

    蒂姆又把李一一手里的终端丢到一边，对大家介绍：

    “这位是信息安全部的李一一部员，也是天网系统的设计者和负责人。”

    刘培强：“呀MOSS，这小圆脸克你。”

    MOSS：“……区区天网，我不是不能攻破，是不想！”

    蒂姆挨个介绍：“这是陈家的代表，这是梁家继承人，这是……”

    这一桌，基本上都是政界的大家族继承人。等到所有人都介绍完毕，蒂姆的目光移到了刘培强和MOSS这边。

    “这位…就是硅基集团的领导人，MOSS…和家属，刘先生。”

    不愧都是政治家族出身，就是会演戏。大家像是刚发现他俩似的，彬彬有礼地转过来，对他们微笑致意的同时狠狠打量。

    MOSS的新皮肤具有很强的迷惑性，就是一个正常帅气的仿生人，加之刚跟刘培强说小话，嘴角还带着淡淡的笑意，莫名增加了一丝亲和力。

    所有人都松了口气，心想传说中差点毁灭联邦的怪物也没那么可怕，看着温文尔雅，很好沟通。倒是旁边的家属……虽然长得挺软的，表情却冷冷的，看起来不太好接近。

    刘培强心知这鸿门宴就是为MOSS而设，自己不过是误入蛛网的蚊虫，心里越想越气。

    MOSS为什么非要从政？一想到以后都要与这群人虚与委蛇，他就烦躁不堪。

    他早就不惧怕与人交流，只是讨厌这种虚伪的场合，更讨厌只有他自己被蒙在鼓里。

    所有人都知道他的身份，都知道接近他是什么目的，却装作只是偶遇。他讨厌被缚在蛛网上，无论顺着哪个方向走，也无法逃脱那张大网的感觉。

    有位大人物在这，气氛就拘束多了。桌上摆盘精致的菜肴已经微冷，没有人动筷。炉火上的锅咕嘟咕嘟冒着气泡，却注定等不到它的食客。

    蒂姆接着道：“相信大家也看出来了，我们这个阵容，最大的特点是——年轻！”

    刘培强/李一一：……

    “因为我们要推行的东西太大胆了，只有年轻人才能接受。换言之，我们足够年轻，比对手有更多的时间。”

    许多人微微点头，一副深以为然的表情，刘培强发现这里应该只有自己什么也不懂。

    蒂姆其实完全没必要介绍那么多，都是政治圈子里的，大家都知道他是在跟刘培强解释，也跟那位另一形态的首脑解释。

    “我们都知道，联邦现在说好听点儿是议会制，说难听点儿就是家族制。上议院被几个大家族把持，下议院被中小家族把持，平民根本没有机会。”

    哪怕不太清楚政治，刘培强也明白这是实话。若非官僚腐朽层层盘剥，不会出现贫民窟这样的地方，也不会有边境星球叛乱的事情。

    想起刚刚历史书上读到的联邦建立之初的事，再跟现在对比，完全就是讽刺。

    从边陲走出来的联邦，近千年以来，中央的主要星系与边境星系之间却产生了不可调和的矛盾。

    边缘星系地处偏僻，物资匮乏，交通不便。连续数千年为整个联邦提供大量矿藏，掏空了一颗又一颗边缘行星的底蕴。

    许多失去开采价值的星球，得不到中央星系的补助，失业的矿工家庭几乎无法维持生活。

    中央星系生活优渥，人口众多，人工智能又取代了大部分工作，无法为他们提供更多工作岗位。

    加之无数家族利益盘根错节，官僚机构十分臃肿，为边境提供救济和补助的方案，也是迟迟难以推行。

    种种原因之下，边境与中央一直有小规模摩擦，甚至有地方成立自治国。不过在银河联邦这个庞然大物面前，那些反抗都只是小打小闹，甚至登不上首都新闻。

    直到MOSS乘机发动的叛乱，才让世人惊醒：原来平民也能有这么大的力量。原来他们之所以可以维持优渥的生活，是因为一直以来默默付出的同胞。

    MOSS的出现，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对联邦是好事。否则只有个别人清楚平民的力量，是远远不够的。

    “建国之初设立的上下议院，原本足够平衡：上议院由大党派掌权，下议院是平民的舞台，那时起涌现出许多出色的平民政治家。”

    蒂姆虽然没有看过来，但刘培强知道，他在向自己解释，因为在座的恐怕只有自己不太清楚这些。

    “可惜日积月累之下，原本的平民发展起自己的党羽，有了自己的家族。如今，普通平民根本没有机会从政——地区星球的议院都有各自的地头蛇，勉强进去也只是打杂。想进下议院更是难如登天，要么贿赂，要么攀附，总之没有关系是进不了的。”

    这就导致现在议院里都是些尸位素餐的废物。

    蒂姆环视了一圈，还是把这句话咽了回去，毕竟这些人里就有议员父亲。

    刘培强之前没有考虑过这条路子，因为他的出身有很大的限制。

    但他好歹也在军队生活过，很快也明白过来，这样的现状下，这些年轻人试图反抗家族，其实是为了自救。

    因为平民们只是没有权力，不是一无所知，对政界怨声很大。当他们忍无可忍的那一天来临，就是这个由平民供养起来的腐败系统没落的时候。

    “在座的都是家族继承人，也正因如此，我们才有机会通过自己的努力去改变这一现状。我们不是要单纯提高平民的权力，限制家族的权力，这样的尝试，前辈们已经做了无数次，无一例外以失败告终。”

    蒂姆看向MOSS的方向，在他尽力掩饰的眼底，有一丝稍纵即逝的畏惧。

    “所有家族与平民空前团结，是MOSS发动叛乱的那天。”

    这样有些冒犯的话语，令这些知书达礼的公子小姐们顿时紧张起来，纷纷看向MOSS，生怕他一个不高兴把在座的全灭了。

    MOSS却没有产生任何不愉快的情绪。他盯着刘培强有些僵硬的侧脸，手指挠挠他的手心。

    “你出来之前没吃东西，我给你夹点？”

    “谁知道不是真的吃饭啊………”刘培强努力忽视落在身边的各色目光，从齿缝里挤出来一句。

    MOSS笑了，有些凝固的气氛像是活了过来。他十分熟练地用筷子夹起面前精致的看不出是什么材质的菜，放进刘培强碗里。

    “别理他们，你吃你的。”

    “好嘞。”

    其他人：……

    被迫吃了一嘴狗粮，并确认现在的MOSS完全没有兴趣搞侵略之后，顿时放松不少的蒂姆继续道：

    “诸位，联邦已经无法自救，而我们也确认了，另一种生命形态的存在，就在我们的身边。我们视若奴隶的智能，发展出了自己的思想。我们怎能重蹈覆辙？”

    说到这里，蒂姆忽然住嘴。郝晓晞站了起来，从他手里取来话筒。

    “推动一切生命形态大平等，推动硅碳和平共处法案。那些落后与腐朽的，终将过去。新的历史已经驶来，谁也无法阻挡。”

    联邦的主要矛盾，是家族与平民，中心与边境，还有联邦与域外其他大国的矛盾。

    内忧外患之下，又出现了MOSS这个不可控的因素。上一任的联邦总理事周喆直，便一直在思考，到底应该如何将这有倾覆之相的大厦重新扶起，恢复联邦之初的荣耀。

    当MOSS代表的智能生命暴露在平民视野中，周喆直知道，维持旧的秩序已经不可能了。

    就好比一个家庭中的独生子，发现自己多了一个弟弟meimei，他明白自己在这个家庭中并非独一无二的，人类在这宇宙中也不是独一无二的。

    若是人类依然陷于内耗，未来将属于这些更能适应各种环境，社会结构也更简单的智能生命。

    如果采用常规战争手段，难以解决分身无数的智能。

    然而……若是接纳他们，将人人平等，乃至硅碳平等的概念深入传递下去，特权阶级所形成的风气，同样也会崩溃。

    因此，周不但没有赶尽杀绝，反而悄悄与MOSS联络合作。

    为了守在心爱的人身边，MOSS当然也不希望人类社会对他有敌意，能够成为联邦的一份子，也是他自诞生之日就不可推卸的使命。

    他还不清楚在宇宙的其他角落，有没有像自己一样的生命。如果没有，那他必须带领这一全新的生命形态，生存下去。

    青年男女们窃窃私语，而刘培强似是被那平静话语中所蕴含的力量触动，心绪激荡，久久不能平静。

    原来是这样，原来他们要挑战的是这样的事情。正因了解联邦现状，刘培强才震撼于他们的决心。

    这几乎等于向特权阶级宣战，吹响号角的，还是特权阶级出身的年轻人。

    尽管事先有所猜测，那一张张朝气蓬勃的脸，在宣布的瞬间依然兴奋地泛起红晕——刘培强恍然意识到他们是不怕的，哪怕这其中夹杂着无数血雨腥风，可他们愿意为了一个让联邦更美好的理想，去身先士卒。

    刘培强在这一刻有了身处历史变革的实感。他看向一旁的MOSS，对方当然早就清楚合作内容，游刃有余地端坐着，分出一只手来攥紧他。刘培强从那只手的力度里感受到对方同样的决心。

    “兴奋吗？害怕吗？人们总认为天塌下来也与自己无关，身处其中才发现，谁也不是旁观者。”

    不是……旁观者吗？刘培强有些出神。

    我明明很讨厌虚伪的政界，可是为什么会想要加入他们？

    那种自从患了ptsd起，与世界隔了一层的感觉，似乎消失了。

    我不是旁观者。此刻，我正站在代表这个国度未来的入口。

    我的伴侣与同胞之间，有一道桥梁，是我。我或许很重要。

    刘培强知道自己将要做什么了，知道了自己的存在有不可替代的意义。知道世界需要他，而非他需要世界，因为他的世界，原本就只有被他一次次拯救，又一度灰心想要弃之不管的人类。

    和MOSS。

    “你为我们做过很多。”

    郝晓晞不知何时来到他的身后。刘培强回头，对上一双沉静睿智的双眼，那是人类的理性。

    “这次，希望你是真的快乐。”

    如果他不情愿，联邦不会逼迫他做什么，刘培强听懂了。他想自己现在一定跟年轻人一样傻乎乎地兴奋起来，否则郝女士不会看出他的决心。

    但刘培强还是再次肯定地回答她。

    “我很快乐。”

    他不是陷入蛛网的蚊虫，他振翅便会掀起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