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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虎杖淡淡望他一眼,想要调动起一些情绪,与他这个不近人情的叔叔对抗。只可惜,一路上漫长的车程只让他感到疲倦。胸中的恼怒只翻涌了一霎,随即便流失在破损的容器中。虎杖站在高几阶的台阶上俯视他,神情漠然,仿佛面前站着的是个陌生人。

    他长得本就酷似宿傩,冷脸时更像,两人身上都携带着一股不容于现代社会的、原始的凶相。虎杖悠仁之所以会变成现在的模样,是否与宿傩有关?他每年在宿傩居所的暂住经历,是否让他感染了宿傩的习性?以至于宿傩偶发兴致,想象自己将来可能的子嗣时,脑海里率先浮现的,是虎杖悠仁的脸。

    “有的是人愿意这么做。”虎杖说。

    他这么说并非出于嘲讽,而是实打实的现实。宿傩从高中起就极受欢迎,他对待关系一向不认真,总是轻浮浅近,以把玩一件物品的心态去赏玩那些美丽的面孔。多年来也不见他对谁安定过。在虎杖到宿傩家借住之前,宿傩从未带人回过自己的居所。然而,等幼小的虎杖咬着布丁匙跳上宽大的沙发,打开儿童节目,在宿傩家里生根落地时,宿傩的情人就如流水般涌进这间屋子,绵绵不绝。

    幼时的虎杖对此困惑,他不懂为什么宿傩叔叔每天都会亲吻不一样的人。他好不容易认熟了一张面孔,那张面孔却再没出现过,仿佛大门外藏着一个黑洞,把人吞进去,就不会再吐出来。

    就像是……被吃掉了。

    那时候的虎杖还对他的叔叔有所依恋。在他做了一个被门吃掉的噩梦后,他拖着枕头去敲宿傩的门。他等了很久门才打开,迎面是宿傩不耐烦的脸。眉眼乌压压地沉下来,充满了审视和轻蔑。虎杖去牵他的手,被毫不留情地甩开。虎杖瘪一瘪嘴,马上要哭,被宿傩一巴掌拍在脸颊上。

    痛倒不痛,在这一点上宿傩意外地有分寸。虎杖只是愕然。

    他瞪大眼睛看着宿傩,满脸写着莫名其妙。小孩子眼里渐渐蓄起晶莹的泪,强忍着在眼眶里滚动。

    宿傩凝视他忍泪的表情。

    你走吧。宿傩对身后的女人说道。

    那个女人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她最终什么也没说。一阵窸窣响动的声音过后,她穿戴整齐地走了出来。

    宿傩没有看她。

    虎杖转头看向她,被宿傩捏着下巴扳了回来。

    走道里只留下一声轻微的叹息。

    宿傩在女人逐渐远去的脚步声中蹲下身,第一次平视虎杖悠仁。

    虎杖懵懂地望着他。他太年幼,还读不懂大人的心思。

    宿傩说:快哭啊。

    他的语气充满威胁,虎杖的泪水一下子就滚出来,在稚嫩的脸上铺出两道泪痕。

    宿傩看着看着,忽然笑了。

    看看你这张脸。宿傩说。

    真让人心情舒畅啊。

    没用的小鬼也算有点用了,不是吗?

    完全不想回忆起这种事情!虎杖打开房门,把行李一股脑堆向墙角。可是最初的印象太过强烈,又身处熟悉的环境,根本是想忘都忘不掉!种种的不愉快堆积起来,给虎杖的心情蒙上一层阴霾。他看了看窗外灰暗的天空,雨丝在窗户上扭结。从他走进这间别墅开始,跟宿傩说的每一句话都让他更加低沉。

    整齐的床铺散发着柔软的诱惑,虎杖踢掉鞋子仰面倒下去,蓬松的羽绒轻巧接住他,卸掉全身的压力。虎杖不由得发出一声舒适的叹息。

    虽然和宿傩关系不佳,但宿傩却不曾在吃穿用度上亏待过他。宿傩工作不忙时还会下厨,虎杖甚至有份。宿傩对美食很有研究,早年还去法国进修过。虎杖的厨艺不过家常水平,完全提不上台面,入不了宿傩的眼。他严厉禁止虎杖使用他的厨房,如果发现虎杖摸了他的某一把刀,无论那把刀跟了他多少年,都只会得到被丢弃的命运。

    这么一想,好像也没有那么讨厌住在这里。宿傩家底丰厚,又沉溺物质享受,在他这里借住是很舒服的。只是rou体上是舒适了,精神上却一刻都不得放松。这种感觉就像是他帮宿傩看住汤的火候,不能大,不能小,到了时间还要调整,稍微走神,汤料变味,就要面对宿傩数天不变的冷眼,还有他无情且残酷的指责——“全是你的错!”。

    宿傩跟着他走进房间,赤足踏在地毯上,几乎没有发出声音。

    虎杖的奶奶出身高贵,与爷爷分开后,就把宿傩带回本家抚养。虽然受到许多白眼和冷待,但宿傩接受的仍是世家大族的教育。少年时的经历往往会给一个人留下无形的印痕。时至今日,宿傩依然厌恶宽松舒适的休闲装和运动服,衣柜里成套订制的和服几欲漫溢。他不喜欢穿鞋,家里遍铺地毯。每年的清洁费都是一笔咋舌的费用。而虎杖作为偏好运动服饰的活力少年,正是宿傩最看不惯的那一类人。为了纠正侄子庸俗的审美,宿傩甚至帮虎杖订做过衣服。然而虎杖并不懂得其中的奥妙,他穿着新衣参加烟火大会,被结伴的同学认出华屋的标记。在查询了华屋订制的价格之后,虎杖对着数字后延续的零一阵眩晕。他小心翼翼地收好和服,将其束之高阁,心想未来可能只有结婚时才有资格穿了。

    “怎么不提前说一声?”宿傩在他身边坐下。

    虎杖从枕头里艰难拔出半个头,声音含糊不清:“……你会来接我吗?”

    宿傩笑笑:“当然不会。”

    “那不就得了!”

    虎杖叹了口气,重新倒进枕头里。睫毛温驯地贴在眼下,随着呼吸起伏,一阵阵地抖动。

    宿傩摸上他的脸,轻轻抚动,虎杖有些困惑地“嗯?”了一声,眼皮已经开始打架。

    看着虎杖即将掉入梦乡,宿傩冷然一笑。

    “啪”得一声,他快狠准地抽了这个便宜侄子一巴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