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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谷(下)

    第三章 入谷(四)

    因为触及到过往的梦魇,即便在大哥怀里竭心尽力地痛哭了一场,夜里躺到床上,渝州竹林里的斑驳血影还是不时在解萦眼前晃。

    她在噩梦深处沉堕,竭力呼喊,希望能有人听到她的求救。

    君不封正在吊床上打盹,听到小姑娘那边短促的尖叫,他吓了一跳。后面听出解萦是在做噩梦,他干脆扯了个矮凳,握着小姑娘的左手,在床边守着她。

    掌心的瘠薄温度许是给了她不少安慰,解萦不再发抖,不再呜咽,只是偶尔会对着空气挥拳——正中君不封鼻梁。君不封夜里挨了小姑娘几通狠揍,也只能在她身边干熬。

    在他的陪伴下,噩梦悄然远去。出了一身冷汗后,解萦从梦中惊醒,睁着眼发了会儿愣,转头一看,至亲至爱的大哥居然就守在自己床边,握着她的左手睡得人事不知。解萦心里一暖,小心分开他披散的长发,冰凉的手掌才贴住他温热的脸颊,君不封就醒了。

    看她形色憔悴,男人疼惜地替她拭去额角的汗水,又问她要不要请个病假,在家休养一天。

    解萦低垂着眼睑,摇摇头。

    君不封叹了一口气,起床为解萦做早餐。

    解萦洗漱干净了,去院里问他自己穿哪套衣服去见同门比较好,君不封忙里偷闲,在解萦的几件衣裙上扫视了一圈,最终还是选了她最先选中的绀紫色衣裙。其他颜色在他看来,要么过于厚重,要么稍显轻佻,唯有这件衣裙既显出她的娇憨,又衬出了她的不凡。

    三两下扫完了自己的早餐,君不封亲自为小姑娘编发辫,还特意为她系上两个雪白的小绒球,收拾齐整了,他家小丫头怎么看都是冰雪可爱,天真烂漫。

    待解萦用完早餐,两人清点了课上要用到的书本,确认一切无误,君不封牵着她的小手,亲自护送她去学堂。

    这段时间,解萦的到来在同龄人中还真小小地掀起了些许风暴。本来她的同门都是些此前没什么文化根底的孤儿,谷里突然来了一个相貌气度都非凡的女童,即便一直不曾露面,长老们的只言片语里也依稀有她的踪迹。

    至于君不封——他在留芳谷算是出了名。来到留芳谷的君不封活像只回归山林的野猴子,动辄在谷内上蹿下跳。明明已经是个享誉四方的大侠了,他却甘心在谷里做不请自来的长工,天天为他的妹子修葺房屋不说,还做了恁多灯笼,点亮了留芳谷东侧的几大要道,连赠他不夜石的二长老都对此赞不绝口。

    有关兄妹俩的传闻越传越多,饶是解萦还没有见过自己的同门,也有预感她可能不会太受他们欢迎,忍着身体不适也要来学堂的原因也在此,第一次照面就失约,只怕日后更不好与他们相处。

    来到学堂,看清屋里的这二十余人,解萦倒吸了一口冷气。许是因为同龄的孤女大多被奈何庄掳走,解萦扫了一圈,不算自己,这里只有三个女孩,其他都是男孩。他们本来都在屋里打闹着,见突然走进来一个陌生的她,所有人都沉默了。

    随后赶来的六长老向大家简单介绍了解萦。

    稀稀拉拉的掌声之后,便是长久的沉默。

    他们对她有很深的敌意。

    解萦当然懂这种敌意。

    都是孤儿,凭什么只有她身上有这么多优待?

    一个人住着那样大的宅院,连睡的床都是谷里最好的木匠师傅亲手设计的拔步床,那怎么也是谷外贵人才能用得起的器物,凭什么她这个家破人亡的孤女就有权力享受这些,而他们其他人只能和别人挤在一起?

    道理解萦都懂,但在本应属于自己的位置上看见撒了红蚂蚁的一摊脏水,她还是不受控地晕眩了一下。

    当然,只有一下。

    她立刻对一旁两个看似面善的男孩眨眨眼睛,还是往常那副怯怯的,要哭不哭的样子,很惹人疼惜。被她这样卑怯的目光一看,两个男孩果然光速背叛了组织,热情地给解萦匀了个位置。

    老眼昏花的六长老没看出解萦那边的古怪,还以为孩子们之间的气氛很融洽。

    这日授课结束,给解萦腾出位置的两个男孩成了众矢之的。六长老前脚刚出门,找麻烦的人就冲到了他们面前。

    他直接忽略了解萦,单问他们两个是什么意思。

    解萦坐在他们三人之间,定定看着面前的这个嚣张男孩,突然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嘴一瘪,泪是很克制地流。

    这间学堂数解萦的年纪最小,身高最不足量。在君不封的精心打扮下,今天的她怎么看都像是一个吹弹可破、粉雕玉琢的玉娃娃。她实在太小太瘦弱了,还有那样一副悲戚的双目,在这种悲哀眼波的注视下,仿佛连对她说一句重话都是过错。

    虽然也有不太吃她这套的人——比如被她抓住衣袖的嚣张男孩,但她一流泪,在场的所有人想的都是那同样的四个字:“我见犹怜”。

    不等解萦这边再说什么,给她腾位置的两个男孩已经率先挥起拳,同找茬的男孩打了起来。

    解萦显然是被这个场面吓到了,眼泪流得更凶。之前没理会过她的三个女孩主动凑过来,哄她不要哭。解萦在这个jiejie怀里蹭蹭,那个jiejie怀里哭哭,又哭又蹭了一圈,把这三人的心都蹭得柔了又柔。其中一个叫朱蒙的女孩直接冲进斗殴场,薅着嚣张男孩的头发就押解过来,要他给解萦道歉。

    男孩——名唤罗介晔——虽然脸上看着不服,但可能是碍于朱蒙的yin威,很不走心地说了句对不起,不该捉弄你。

    解萦眼里还有雾,轻轻唤了对方一声小罗哥哥,又说你不要不喜欢我,我们都是孤儿,留芳谷就是我的家,你们都是我最亲最好的哥哥jiejie。

    解萦的语速很慢,童音稚嫩,这话听起来也尤为让人信服。

    在场不少人面露惭色,罗介晔更是打了个寒噤,扭头就跑。

    至于那两个为她打抱不平的男孩,一个叫李贽,一个叫邱敖溪。解萦左一句“小李哥哥”,右一句“小邱哥哥”,唤得两个男孩都红了脸,也都飞似的溜了。在场其他人亦不便多留,看着他们越走越远,解萦很自然扒到了新认的“蒙jiejie”身上,成了三人组的第四妹。

    因为害怕解萦在回去路上还被罗介晔欺负,朱蒙她们三人决定一并送解萦回住处。

    四个女孩手牵手走了没多久,她们就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飞驰而至。

    解萦的语气里是压抑不住的骄傲:“那就是我家大哥。”

    她向三个好心肠的jiejie鞠了一躬,和她们说了再见,便快步扑到已经准备好迎接她的君不封怀里,搂住他的脖子不肯松开。

    半日不见,兄妹俩都甚是想念对方。君不封任由她在怀里撒娇,他揉揉她的小脑袋,问她上午过得怎么样,有没有和谁交上朋友。

    解萦以为自己根本不在意罗介晔的恶作剧,被大哥这么一问,她一时语塞,还是违心地说,和同门处得不错。

    君不封摇头晃脑,很是得意,说我家丫头那么活泼可人,谁能不喜欢。

    解萦听他这么一说,眼泪没憋住。

    察觉到脖颈上的湿润,君不封连忙按住小姑娘,问她怎么了。

    解萦只是擦擦泪,向他挤出一个笑容,说:“很少有人会这么夸过我。”

    君不封替她拭着泪,凝神细看,神情逐渐严肃起来:“只哭这一会儿是不可能把眼睛哭得这么肿的,丫头,你和大哥说实话,今天上午,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你直接告诉大哥那人是谁,我去帮你出头。”

    解萦贪恋地搂住他的脖子,嗅着大哥身上的皂角气味,她闭上眼睛,低声道:“我已经用自己的方式解决啦,虽然有些累,但大哥不用替我担心。”

    “可……”君不封担忧地看着她,眼角通红的解萦反而笑出来,“大哥放心,我不会把事情弄大,损害到你的形象的。”

    “你这丫头,自己被别人欺负了,到头来反而想着我,我有什么形象好维护的?非要说我的形象大跌……”君不封不屑道,“那也得是收拾了欺负你的人再说。”

    “大哥。”解萦怯怯地唤了他一声,“如果我为了报复欺辱我的人,用了你很不齿的手段……你会因此讨厌我吗?”

    “我很不齿?嚯,那得是什么手段,你可得让我开开眼。不过有些事咱们得事先约法三章,旁人欺辱咱们,咱们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即可,千万不要去学群龙教那帮人,动辄搞个千里追杀。大哥别的不怕,就怕你那干净的小手上染了血腥,我又怎会因你反击别人而生气呢,大哥巴不得身先士卒,帮你出气。”

    君不封言而有信,从来说到做到,解萦听了他的允诺就很高兴,但之后的事,她也确实不想让大哥参与进来。

    其实按她在家里的脾性,从发现始作俑者是罗介晔的那一刻起,她就把他的脑袋按到水洼里去吃蚂蚁了!

    她怕什么?弟弟们也作践过她的尊严,她因为报复他们,被关到柴房好几天没饭吃,但那两个该死的东西也被她做的机关吓得连续半个月睡不好觉。

    有人敢伤害大哥,她就敢拿匕首豁烂他的脸,必要时她连人都敢杀!

    小儿科作弄算什么,她有的是手段来报复对方!

    没有当场发难只是因为——她是君大侠的妹子,她不想给他添乱。大哥是她最敬重的人,哪怕只是这么一个小小的留芳谷,她都不希望她的英雄因为自己的缘故,声名蒙上了一层阴影。

    今天她灵机一动,使了一招以退为进,又由着性子假哭几番,居然势头大好,赢得了一些人的微薄好感。

    经此一役,解萦可以暂且放下心,至少保证这二十几人里,起码有五人不会对自己使坏。

    君不封费尽心思套了一路话,可解萦的嘴有如铁铸,就是不说。最后他只得先领着她回家,稍微对付了一口午饭,就又护送着她去了解铃居士的竹庐,而他自己也马不停蹄,前去找铁匠碰头。

    从铁匠的住处回来,已近日暮,正赶上小姑娘离开竹庐。兄妹俩在挂满了不夜石灯笼的竹林里缓缓行进,君不封突然问解萦:“丫头,明日谷里就会指导你练功,虽然现在谈这些可能还有些早,但大哥也想问问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兵器。”

    解家虽与武林人士结交甚密,但毕竟是文人之家,在此涉猎不多。解萦虽然叫嚣着日后会为君不封做出一把最趁手的武器,可她对兵器实际也一无所知。

    她迷茫地看着君不封,男人宽和一笑,向她解释道:“这几日我旁观了其他弟子练武,留芳谷的医术在江湖赫赫有名,内功心法也别具一格,但和霓裳阁比起来,这外家功夫确实逊色不少。大哥学的功夫偏刚猛外放,多是近身rou搏,不太适合你练。你以后外出行医,不一定会遇到什么人,大哥毕竟不能时时护在你身边,总要帮你找一个趁手的武器才好。”

    两人正说着,一只野兔从他们身边溜过,君不封眼疾手快,抄起石头将其打伤,两人的话题就挪到了晚餐吃什么上。

    解萦白日受了委屈,君不封自然要给她找补回来。这天晚上,君不封做了一顿红焖兔rou,又就地取材,采摘了不少野菜用以凉拌,最后他最后蒸了两小碗米饭,上面点缀了一小块猪油,一点点酱油,做成了猪油拌饭。

    这顿丰盛的晚餐显然是把解萦哄高兴了,兄妹俩收整完碗筷,话题又绕回到武器上。

    既然解萦对武器一窍不通,很多东西就得君不封来拿主意。

    小姑娘身上固然有把锋利匕首,但匕首是最后用来防身的武器,不能轻易露底。她最常使的,一定是可以发挥她的优势到极致的。

    君不封胸无点墨,写字画画都如狗爬,实在弄不出什么好图样,但留芳谷的铁匠师傅身经百战,又感慨他一番疼惜妹子的心意,最后真帮他筛出了几款武器,让他带回去给解萦选。

    君不封摊开路上一直没拆开的包袱,几款武器赫然于眼前,那都是些女子常用的武器:环圈,双钩,九节鞭,峨眉刺,鸳鸯钺,八斩刀……多是双手武器。

    解萦将每一样武器都在手里颠了颠,最后选了款让君不封稍显意外的武器。

    短锥。

    问她原因,解萦说,因为单手拿轻巧,还不似匕首锋利,方便招架,又不会轻易见血伤人。

    君不封由衷笑起来,心道他家丫头真是天生的菩萨心肠。

    “拿它们回来的路上我就想你可能不会喜欢双手武器,它们虽然轻巧灵活,但女子近身搏命,终究凶险,没点过硬的外家功夫不行。看来咱俩想到了一起,结合留芳谷的武学特色,还是近身招架最符合你们的脾性。”

    解萦连连点头,乖巧地搂住他的臂膀。

    “大哥和我是知音。”

    君不封点了点她的鼻尖:“选了这样偏门的武器,看来大哥不教你点小手段是不行了。”

    “小手段?”

    第三章 入谷(五)

    君不封拖着挂在他身上的小挂件回到卧房,一眼就看到了被解萦丢在床上的衣物。他在外面热火朝天地做菜时,小姑娘正捧着他的衣服,老老实实地给他缝补丁,而他要找的绣花针,现在也还悬在袖口。君不封正要往下取针,又觉得这衣袖看起来不太对劲,连着抖了几件衣服,他哭笑不得地看着一旁正在啃石榴的解萦,这妮子缝衣服时许是在打瞌睡,补丁没补好也就罢了,连袖子和外袍也缝到一起,还一连缝错了四五件。

    解萦被君不封抓了个现行,脸涨到通红,石榴也没心情吃了。君不封好气又好笑地剪开线,先麻利地给自己补好衣物,这才把一旁暗暗生气的解萦叫过来。

    解萦坐到他身边,还是拉着脸不高兴,他弹了她一个脑蹦,打趣道:“缝坏了衣服就缝坏了,至于脸色儿臭成这样吗?”解萦的倔脾气上来了,噘着嘴背过身不理他,君不封连忙把她扭过来,笑着哄道,“好了好了,大哥本来也没和你生气,你怎么还和自己怄上气了,这么点小事,犯不着。”

    解萦噘着嘴四处掐他,君不封不巧被她掐到了身上的痒痒rou,痒得一直笑,夸张地求了解萦半天,求小仙女大人有大量,高抬贵手,原谅他的犯上作乱,大放厥词,小姑娘这才美滋滋地撤回手。

    君不封瞅着空当,将她一把抱到腿上,捞过之前没吃完的石榴,他一面给她扒石榴,一面感慨:“我们丫头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今天造机关,明天学酿酒,有时候大哥看你,就觉得你是个无所不能的神童。”

    被至亲至爱的大哥夸赞是“神童”,解萦得意的尾巴快要翘起来,但知道君不封说话还有后文,她只是接过石榴,乖巧地等他继续。

    “我们小姑娘今天被大哥抓到一个小缺点,不事女红,烹饪也不怎么拿手,前两天委托你帮忙炒一盘花生豆,你都能把豆子炒糊。你呀……”小姑娘的泪珠吧嗒吧嗒落到他手上,君不封立刻慌了,“丫头,大哥没批评你,别哭啊。”

    解萦单是抹眼泪,不理他。

    君不封连忙拍着她的背,给她顺气,解萦默然垂泪,不像平日和他闹别扭时的飞扬跋扈,渐渐他也就猜出来,这一哭,还是和她此前的经历有关。

    本朝创立之初,男主中兴,之后连续三任女皇奠定了如今的盛世局面。第三任女皇大权旁落后,皇子上位,压抑多时的读书人额手称庆,庆幸他们终于摆脱了牝鸡司晨的荒唐世道。可这些年,朝中妖后作祟,眼看又要重蹈覆辙,解孟昶为表抗议,辞官不做,遁走江湖。女儿读书争气,又精通机关术,解孟昶虽对解萦的优秀倍感欣慰,可欣慰背后,又厌憎起那牝鸡司晨的不祥征兆。

    解萦的二娘在这时就得了丈夫授意,要“历练”女儿,让她有点女儿家该有的样子,他们先是不让她跟着先生读书,让她在柴房洗衣做饭,为弟弟们添茶补衣——可除了添茶,其他事解萦都做得一团糟。若是故意的也就罢了,但哭着关了几次柴房后,她还是动辄烧糊饭,缝错衣服,刺绣刺得稀巴烂,最后夫妻俩也就认了,这丫头的天赋偏门,寻常女子擅长的精细活,于她是天生的缺憾。

    解孟昶重新恢复了解萦读书的权力,夸她天资聪颖的同时,又说她一点女孩儿样没有,简直是生错了性别,还说像她这样事事懒散怠慢的女孩,以后怎么嫁得出去?才华毕竟当不了饭吃,连女人应该做的最基本的东西都学不会,她还有什么可以存活的资本?难道要靠她生母传授的半吊子机关术吗?

    解萦哭了一阵,抽噎着问:“大哥,要是你以后娶妻,你的妻子既做不好饭,也缝不好衣,刺绣也一团稀烂……除了识字,她什么都不会,这样的女人,你还会娶吗?”

    “小丫头又想哪儿去了?”他蹭蹭她的鼻尖,“要真有娶妻的那天,这些世俗事,她不会就不会呗,反正我擅长。识字难道就不应该骄傲吗?我可巴不得娶一个女才子回家,那多高兴呀,我就乐意伺候她。再者说,娶妻又不是给自己找一个管家婆,两口子过日子是取长补短……算了,你年纪小,有很多东西你还不懂。不过你放心,有大哥给你撑腰,以后不管遇到什么好儿郎,只要我们丫头相中了,就是他逃去天涯海角,大哥也得给他绑过来,押着他跟你成亲。”

    解萦羞赧地低下头,心道大哥想得倒远,她转而又想,还是大哥待她最好,非但不计较她的缺憾,还事事为她考虑,关心她,爱护她。

    长大了就能碰到像大哥一样待她好的男人吗?未必。解萦年纪虽小,有些事已经早早看清,与大哥这样一个通透的妙人相遇,是她人生的侥幸。

    这种时候又何必多谈其他男子呢?自始至终,只有他待她最好。

    等她长大了,她谁都不嫁,就嫁他。

    等到那时候,大哥会把自己押给她吗?

    解萦的脸很热,一个新奇的念头刺激着她,虽然她根本看不清这幻象背后有什么,但毫无疑问,在这个梦境的最深处,有大哥在等着她。

    解萦失神了片刻,回过神来,君不封还在絮絮地同她说着话:“丫头,其实刚才我是想说,人无完人,总有力有不逮的时候,你这个脾气得改改,不要总和自己怄气,能改善的我们改善,不能改的毛病,绕过去也就是了,毕竟还有很多新奇的刺激等着你,比起想什么缝不好衣服,绣不好花,不如想想你今天又在师父的教导下做出了什么稀罕玩意儿,酿出了什么酒。再者说,有缺陷不好吗?太完美,就像个没人气儿的瓷娃娃,看着心里堵,有点小缺陷,反而是个凡人,是我家又哭又孬的好妹子。”

    解萦这一路没少被气急败坏的君不封骂“孬”,每次他说她,她就冲他做鬼脸,表示自己的不屑。今次他说她“孬”,她表面捶他,也在暗自得意,自己“孬”成了这样,他虽然看着恼羞成怒,实际从来没同自己真正生过气。

    大哥待她这样好。

    心里想了些有的没的,解萦搂住他的脖子,也说出了她的心里话:“女儿家的技艺,我努力过了,确实学不好。要我说,大哥才是真正的蕙质兰心,宜室宜家。”

    君不封哭笑不得:“这词儿也不是用来说男人的吧。”

    “但用来形容大哥很好,恰如其分。像大哥这样好的人,我也想娶。”

    解萦童言无忌,夸他是真心实意,想“娶他”也是真心实意。

    君不封被这一番妙语连珠噎得实在说不出话,细想自己来到留芳谷的所作所为,某种意义上还真担当得起这八个字,小丫头倒是个聪明的,瞅着他能干活,就满心想着“娶”了,但这样的认可也不坏。他总看她是个落难的名门闺秀,即便两人兄妹相称,他又生性豁达,可夜深人静时偶尔也会想,小姑娘是否会瞧他不起。

    现在看来,她非但没有瞧不起他,还巴不得他去做她的“糟糠妻”,有的只是对他满心的信赖。

    可这妻他是做不了,夫更是万万不可能。小姑娘的“表白”,注定成空。

    君不封一时无言,两人之间的气氛沉默到有些尴尬,他讪讪道:“大哥还是先教你功夫吧。”

    两指夹住一枚绣花针,君不封直视着她,轻轻一甩手,卧房门前的花瓶应声而碎。

    初次相遇,君不封也是用一枚石子就吓得何老四三人如临大敌。这一路走来,解萦不止一次见过大哥的“绝技”,不管是石子还是长剑,他都手到擒来,随手一挥,便能吓退无数江湖宵小。

    而这次,他居然只用了一枚绣花针。

    在解萦倾慕的目光里,君不封也不好多得意,他害臊地偏过头,低声嘱咐道:“等你日后医术精尽,手里也会有套银针,要说这点xue功夫,留芳谷的弟子排第二,这世上怕是没人敢称第一。若有人敢近身,银针刺xue足以制住他们,而大哥今天教你的这小手段,练好了,他们连近身的机会都没有。”说罢,他又夹住一枚绣花针,还是与她对视,一个抬手的功夫,门前另一侧的花瓶竟直接化为齑粉。

    “等你修习好内功,稍微灌入一点内力就可以练成这样。这手功夫是大哥平时拿石子打水漂悟出来的,发力和角度都很重要,待会儿我会详细教你。滴水穿石,假以时日,大哥刚才做到的,你都会做到,而且会比大哥做得更好。当然了,大哥今天也委托了铁匠师傅帮你打一套合适的暗器,这银针威力虽大,射程不一定远,有套趁手的暗器,你用起来也会从容很多,这套暗器,你到时候可以期待一下。”

    “到时候?”

    “你之前不是说过,你的生辰在立冬那天,大哥记着呢,这也算提前送你的一份诞辰贺礼。”

    解萦受宠若惊,又黯然神伤地垂蹭了蹭眼角:“娘亲走后……就没人再记得这一天了。”她贪恋地抱住他,久久沉默不语,君不封拍着她的手背,在她的掌中塞了两块这几日才做的麻糖,解萦垂着头默默吃糖,男人又嘱咐她这段时间换牙,要少吃糖。解萦低声应了,在他身边拖拖拉拉腻歪了一阵,才去做这日的功课。功课做好了,她就在君不封的指导下,练他的绝技。

    这掷暗器的窍门,一看手法,二看位置。解萦才刚入门,手法力道可以慢慢琢磨,但准度需要磨炼。

    君不封沾了点朱砂,在一块废弃的木板上画了几个圈,让解萦看着投石子。等日后技有小成,就可以将石子换成其他器具,竹筷、银针……一切觉得趁手的小玩意,都可以拿来练手。

    解萦按照君不封传授的技巧,结结实实扔了一千下石头才堪堪停手。

    她把自己累了个够呛,君不封心疼地替她揉手腕,可她才歇了一会儿,居然又摸了枚绣花针,依着之前扔石子的窍门照猫画虎,拿着绣花针练起来。

    想要投掷好绣花针,怎么也要圆满通过溜石子这关,解萦不是不懂这个道理,但她看大哥那样潇洒,自己实在忍不住试上一试。君不封没辙,只得临时给她悬了张宣纸。

    解萦年纪小,力气也小,绣花针还没碰到纸张,就软绵绵地落了地,落得位置也不好,半晌寻觅不着,她和君不封得蹲在地上一起翻找,连着撞了好几次头。

    试了几个来回,解萦还是老老实实地练习溜石子,不敢激进了。

    之后的几天,除却留芳谷内教授的武学,解萦一直在屋里勤学苦练君不封教她的小手段,虽然暂时看上去没多大进展,但她的手指是结结实实磨出了厚厚的血茧。

    君不封疼惜她,特意向主管炼药的二长老讨来药膏,给解萦上药。

    手指疼,按说不应多参与书画课,可解萦顶着手上的血茧,还是非常坚持地要去丹青老师那边学画。

    大哥赠与她太多,她也想给大哥一个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