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重生（一）

    给谢衡上完课，已经是下午五点了。

    谭西原浑身僵硬地走在街上。

    他给谢衡只做了几个月的家教，今天应该是最后一天。话虽如此，毕竟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他在牢里呆的时间太长，有些事情早已经忘了。

    他伸手摩挲了下指尖，没有黏糊糊的血的触感。他深呼吸了几次，才敢相信自己真的回到了十几年前，他还没有认识方唯、谢衡还没有和他纠缠不清、庄越还没有爱他也没有出事，他也还没有坐牢。

    一切都还没有开始。就像是一个原本他怎么也解不开的死结，被一把火倏地烧了个干净。

    他抿起嘴，突然久违地畅快地笑了起来。

    说不恨，其实那是不可能的。

    在牢里的很多个日日夜夜里，他都不明白，他到底做错了什么，人生好像一场被放在肥皂泡泡里的梦。方唯永远在隔岸观火，他深陷漩涡中时方唯就只是冷冷地看着——他知道方唯没什么错，但，谭西原想，人要没有道德感到什么地步才会漠然地看着那一切发生，看着谢衡和他的朋友们那么自私地活着？

    想到谢衡，谭西原又感到痛苦。他说不清楚他对谢衡是什么样的心思，也许是爱，也许是恨，也许只是他缺少的感情刚刚好被人补足。他后来知道谢衡为他难过、为他和谢家闹掰，但是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他不需要那些。

    谢衡是个没有道德的烂人，出了事情的人不是谭西原他绝不会感到一点愧悔，可是那样难道是正确的吗？——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真的可以那么无耻吗？

    谭西原很累。他想要逃离这一切。他想要逃离方唯、逃离谢衡、逃离那些高高在上的神们，他们的眼泪都仿佛有千钧重，砸得他寸步难行。

    这条街远离市中心，平时不大会有人经过，因为是傍晚的原因，所以周围的大排档也陆陆续续地开始摆了摊。

    谭西原顺着这条路慢慢地走着。后来的日子里他很少有这么惬意的时刻。路上庄叔给他打了个电话，问他什么时候能到家，谭西原心里乱七八糟的，也不知道怎么面对庄越，就说，今天在外面吃了。

    庄叔答应了。他决定随便找家大排档解决。说来很可笑，他当年拼尽全力想要摆脱贫穷想要高高在上，重生一回却不明白那到底是为了什么。

    太遥远了。太肮脏了。难道那就是幸福的终点吗？

    他在牢里最后那几年，比起恨更多的是不解。他究竟做错了什么？庄越又究竟做错了什么？和谢衡认识后生活像滚石一样滑向颠倒的深渊，他浑浑噩噩地走在深夜的马路上，没有路灯暗得可怕。他好像在梦里和谢衡上床，然后杀人。

    可是他杀了人，他进了监狱；有人杀了人，却可以逍遥自在。

    他心中郁结，步子就忍不住放慢了。他今天教谢衡回来，发现谢衡还是那样，从始至终都没有变过。谢衡待他的确好，但那好也只不过是对待玩物的好。他过了太久才明白。

    他正想着，眼睛瞟到周边的一家大排档，却突然愣了神。

    有个熟人。

    也不太熟……是周锐昀。准确来说，是年少的周锐昀。

    他同周锐昀只见过几面，大多数印象来自于方唯。方唯爱惨了周锐昀，但谭西原总觉得那爱像假的一样，爱一个人怎么会觉得爱人所受一切苦难是理所应当，何况那苦难还是因你而起？

    周锐昀熟练地把桌子和椅子摆放好，踮起脚搭起了棚子，他还有点少年的青涩，身子骨还没能完全生长开，做这些动作的时候，有些独特的生机。他虽然沉着脸，但是旁边的母亲叫他的时候，还是会扬起一个不算太热烈的微笑。

    不过笑得恰到好处。

    谭西原站了一会，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在方唯的描述中周锐昀并不是这样的人。方唯觉得周锐昀有股独一无二的叛逆与张扬，有种方唯渴求的孤僻，好像割裂天空的闪电，但是他站在这里看到的周锐昀，却要温柔得多。

    不过也对，谢衡说到当年霸凌周锐昀的时候，方唯根本不愿意听。那时谭西原坐在副驾驶上满心茫然，恍然发现他们这些可怜的平民拼了命要抓在手里的、一生仅一次的翻身机会，居然如此不值一提。方唯的无所谓更是让他浑身发冷，在那之前他一直觉得方唯和谢衡是不一样的。

    可是哪里有不一样？方唯根本不在乎周锐昀曾经经历过什么，他只会觉得这和他至高无上的爱情比起来不值一提。他漠然看着周锐昀遭受苦难，却被他反抗苦难时的样子深深吸引。

    真是荒谬。然而方唯正是这样一个人。如果说谢衡在深陷那片污泥之中，方唯就恰恰相反。他在污泥的倒影之处，他纯洁天真，偏偏又靠着污泥生活。

    谭西原想到这里，忍不住就转过了头。他低着头，看着少年周锐昀那锋利的眉眼，有股怎么也压不下的锐气。方唯说，这一年的周锐昀好像一柄闪烁着寒光的剑。

    周锐昀应该和谢衡一样是十五岁，谭西原想，但是如今周锐昀更沉郁更凛冽，和十多年后那个言笑都寂寞的人太不一样。

    是啊，他忍不住同病相怜。本该如此，没有方唯和谢衡，没有那些庞大的怪物，我们本该潇洒地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