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香艾酒Vermout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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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生有预感,自己今年将会高产,而这些画作,足以打败他前半生所有的作品,所以他豁了命,开始不吃不喝、日夜颠倒、没有休息,试图画到自己油尽灯枯为止。 同时,当文生专心作画,不理会保罗时,保罗却因为没钱请模特儿,干脆临摹正在画最后一张〈向日葵〉的文生--尽管自从保罗批评了他对向日葵的用色以后,他就鲜少画向日葵了,但灵感一来,他还是画了向日葵,而且完全不鸟保罗对他的“艺术评论”。 1888年,12月22日是个寒冷而萧瑟的大雪夜。两人没有钱买冬衣,屋子里非常透风,他们被迫要在冰寒的空气中受冻。 在精神与体力的双重不支之下,文生几乎要疯。 保罗抱着文生,和他互相取暖,两人在炉火前却还是直哆嗦,“文生,你的状态似乎不大好,肯定是快要患羊癫疯了,不然就是躁郁症。” 文生闻言,不但没有生他的气,反而冲着他傻笑,“唉,这些你不早都知道了!”文生的反应,更让保罗不寒而栗。 保罗实在忍不住了,提议道:“我们一起出去喝一杯吧,就你和我。”他把手摸向他们共同存钱的小木箱,“里头的钱还有剩,我们该去喝杯苦艾酒,麻醉一下心灵,温暖一下身体。” “为什么?”文生问道:“你每天都让我这么痛苦、这么煎熬,我都没有说要出去麻醉心灵了,你岂会比我更难受呢?” 望着文生似笑非笑的表情,保罗一时无语,随后,他伸出手来,摸摸文生披着毛毯的背,“是,我们两个都痛苦极了,此时不喝,更待何时?也许到了下个月,我们又要变回野蛮人,连吃饭的钱都不够,只能吞颜料过活。 “你说,我们一起吞颜料自杀,这个死法美不美?” “那我果然还是要吞钴蓝色吧,那是星夜的颜色,美妙极了。”文生含泪笑道:“能与你一起死,你知道吗?我求之不得啊。只怕你不愿意而已。” 夜间咖啡厅里的灯光昏黄,室内缭绕着烟客们吐出的云雾,令人无法看清在场客人的面貌。 那云雾又包揽着放音机里播出的靡靡之音,在空气里绕成一个个的云圈。 在毒雾的催化下,文生的情绪达到了极致,他开始口无遮拦地说道:“我好高兴你画了我的画像,那张正在画着向日葵的我,我也好想画你,只可惜我还没把手边的事情做完。” 他还没舔过杯口的柠檬,就囫囵饮下一口呈现梦幻蓝色的苦艾酒,那颜色缤纷得宛如不适合饮用般的饮料,据说会致幻,以至于自杀或杀人。 当时,巴黎还有美国,都已经禁了这种酒,但是有很多的画家、作家与诗人,一天不喝这东西,就啥都生不出来,禁苦艾酒根本是要了他们的命。 幸亏这里是乡下,是三不管地带,所以还是有苦艾酒可以喝──“是阿尔唯一的好处。”这是保罗的衷心评论。 当那酒顺着喉咙而下,药草的强烈臭味袭上脑门,文生登时感到大脑一阵麻木,然后,他安顿了下来。 他点燃了自己的烟斗,继续向保罗吐露道:“虽然画中那人,并不是真正的我……” “不然那是谁?” 保罗的兴致并不在于听文生说疯话,他回答得漫不经心,低头用唇办,在杯口抿了口酒,再伸出舌头来舔舔杯缘夹着的柠檬片。 保罗饮酒的过程,从头到尾都有如绅士般优雅,令文生看得如痴如醉,他同时,却也能看出保罗的眉目间,凝着一股惆怅。 “你经常说,若是要画人,就要把那人的精神、气性都画出来,你当时又悲愤、又努力的,简直快把自己的生命都给燃烧殆尽了,难道这些,我都没画出来吗?”保罗回问道。 “不,你做到了……”文生恍恍惚惚地说道:“只不过那是疯了的我,或许是昨天的我、前天的我,却不是现在的我。 “当我和你一起的时候,我就是那个模样,但那不一定是真的我,也不会是出现在别的地方的我,或是别的状态的我、和别人在一起时的我。” 闻言,保罗失笑,“你在跟我谈论哲学吗?老弟,这并不好笑。” “保罗,你是绝顶聪明的人,难道你不能明白吗?”文生转头看着保罗,说道:“你是我的灵魂、你是我的缪思、你是我的下半身。 “不论这段时间,我们相处得究竟是快乐与否,你真的带给我好多、好多的东西,比我前半生所得到的全部,都要来得更多,这让我更害怕失去你…… “只要你一走,我的灵魂就会枯萎,这会使我失去我的创作;当我失去了我创作的灵感与热忱,我就等同于失去了一切。我会死!” 保罗哑然。 他还没开始喝,头就已经开始痛,不禁揉了揉发胀的太阳xue,“该死的,他妈的,你别再这样逼我了……” “怎么了?保罗。” 饮酒与抽烟,使得文生的思路变得意外地活跃。 他健谈无比,并且清楚自己接下来即将要说什么话,同时却又完全不想顾虑任何的后果。 文生寻常地搂住保罗的手臂,把头靠在他的肩头上,亲热地问道:“你不同意?还是我说了什么话,又惹得你不高兴了?” 他们两个因为没有位置,就坐在吧台边上,而酒保正在看他们。 保罗深怕因为“同性恋”的罪名,被抓去关,赶紧把紧挨在自己身上的文生给推攮开来──不只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文生好。 “在黄屋子外面,别对我这样。”保罗在文生耳边细声说道:“回到巴黎,对着西奥也一样,只要在外面,就别这么毛手毛脚的,引人注目。” “引人注目一向不是你的专长吗?怎么会是我呢?”文生回道。 文生这好像是清醒,又好像是醉了的态度,令保罗沉思许久。 “咕嘟、咕嘟。”文生将苦艾酒一口气干杯以后,将杯子推向酒保,“再给我一杯绿仙子。” 酒保默默地接过杯子,倒入蓝色的香艾酒,将两颗方糖粒放入酒杯后,用喷枪烤了一下。 那杯香艾酒上桌的时候,还冒着蓝色的火焰,酒保倒入冰块水以后,火就熄灭了。 文生才想去摸杯子,立刻被保罗打了手,“白痴!你他妈想烫伤吗!?要是不能画画的话,你是想去街边作乞丐,还是让西奥一辈子养你不成?” 保罗说这话的时候,都觉着自己越来越像老妈子了,他更加体认到西奥以前该有多辛苦。 在他们同居以前,他只认识在巴黎街头、画廊、咖啡馆里的文生,他不认识台面下的文生;他不知道,原来文生是这么迫切地需要一个褓姆来照顾他。 可他保罗.高更,终究不应该一生去当谁的褓姆;就算那个对象是他真正心仪的人,也不行。 保罗本来正苦于不知道是否该告诉文生这件事,他终究还是舍不得;可是在看到文生甚至想立刻出手,去碰才被喷枪火烧过的杯子时,他终于还是下定了决心。 他想道:‘这一定要说,没什么可是。 ‘现在的文生,好歹有了苦艾酒的麻痹,他会舒服些的。长痛不如短痛,说得好听也罢,难听也罢──反正世间总没有任何人,是失去了谁,就一定活不下去的。’ ‘就算我现在因他而死,他也同样会活得好好的。 ‘就算他看起来真的很忐忑、就算他肯定不会同意我离开,我不该受他的cao弄。 ‘我的事情,只有我自己能作主,他高兴与否,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别再管他的死活,不要心软,不要妇人之仁──那一点都不像是你,保罗.高更。 ‘别再被文生.凡高抓在手掌心里玩,你不是那疯子像喷枪一样灼烧的灵魂,更不是他的半身、不必去作他该死的缪思──你要得到你自己的缪思,而不是一辈子当他的缪思。’ 保罗也一口气把酒杯里的酒给喝干了,他却知道,文生桌上的第二杯,已是两人所有的钱能够埋单的了,他无法再得到第二杯,所以,这个话题,必须现在开启,然后现在结束。 期间,文生一直睁着他那对好像没睡饱的双眼,怔怔地盯着他。 那对眼仿佛绿色的篝火,正幽幽地燃烧着,毫无熄灭的迹象,引得保罗心烦。 ‘当他看着我的时候,他的眼里正在发生一场火灾,我真怕自己随时会被那双眼给烧死。’保罗珍惜地看着那双他熟悉的眼睛,而后自大衣的胸前口袋中拿出火柴、烟草盒和烟斗。 他将烟草自盒子中取出,拿棒子往烟舱里压实,一边弄,一边说道:“文生,够了,停止你的撒娇。 “我不是西奥,没有义务该接受你的一切;我也没有你说得那么好。事实上,你该明白一件事,那就是不论你的生活中有没有我,你都不会有任何改变。 “我们已经同居得够久了,我该走了。不论明天是否还继续下雪,我都会叫一辆马车。今晚,我会开始收行李;明日一早,吃过早饭,我就启程,因为我已经一刻都不想再多留了。” “……”文生只是茫然地看着保罗。 “你都知道,只是你不想承认。你和我,虽然都认为彼此是天才,可是我们住在一起,对双方并没有帮助。 “你和我都不喜欢被别人指责,却总爱互相指责。 “我讨厌你凌乱的配色、狂躁的笔触、混在一起的画面、粗糙的草稿,还有你那总是丢得乱七八糟的杂物,你让我痛苦极了。” 这让文生想了一下。 尽管他晓得,接下来所做的一切,都将徒劳无功,他甚至催眠自己,要自己相信他早已作好了送别保罗的准备,然而,他却还是忍不住,试着想留下保罗,哪怕只能留住他曾呼吸过的空气也好。 文生迫切地说道:“你是我的老师,也是我的同伴,全世界只有你一个人,懂得我的好在哪里;既然这样,我也就再也不需要其他人了,要我选的话,我甚至可以不要西奥! “拥有你,就足以让我拥有全世界的快乐,保罗,让我恳求你,我愿意为此对你跪拜,亲吻你的鞋尖,请你不要剥夺我的幸福!” 文生再次抱住保罗的手臂,就算保罗方才告诫过他不可以这样。 保罗甩开他的手。 “砰──!” 杯子里奢侈的苦艾酒尚未饮尽,一只玻璃杯,却朝保罗的脸上砸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