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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面(七)

    

千重山  (三)



    苏青瑶垂眸,沉默地弹走烟灰。

    一粒烟灰落在她的指甲盖上,rou粉色的指尖,缀着点浅灰。未等于锦铭抬手去擦,她就转过手腕,漫不经心地将灰尘吹去了。烟头也被吹了两下,暗红的火光缓慢地蚕食着细烟,忽明忽暗,仿佛她指缝夹着一颗又小又可怜的心脏,正微弱地跳动。

    于锦铭喉咙突得一紧,顿时有些喘不过气。

    他怕极了她无端的沉默。

    “瑶瑶……”他唤她。

    苏青瑶支起肩,再度将烟递到唇边,深深吸上一口,又慢慢吐出来,丝丝缕缕的白雾,像菌丝聚集在她的唇畔。

   首     发     地     址 -  -   - m   .   e   m   o   s  h   u  w   u 1  .   c  o  m      “要是我想一辈子都这样呢?你打算怎么办。”苏青瑶抬眸,看着他说。“锦铭,难道你永远不成家,就这样陪我耗吗?”

    “为什么不行?”他不假思索地反问。“如果我不能跟你在一起,成家又有什么意义?”

    “我真搞不懂你哪里来的勇气,敢随随便便说这种话。”她突然将烟头摁在路灯柱子上,使劲旋了旋,似是恼了。

    “有什么不敢!当着徐志怀的面我也敢说,我爱你,我非你不娶!”于锦铭道。“难道叫我像抓阄一样,随便娶个女人回家?与其过那种稀里糊涂的日子,倒不如一枪毙了我。”

    “够了!”苏青瑶喊。

    她转身,背对他朝前走了几步,又停下,但没再转回来。她两手环抱在胸前,站在那儿,手里夹着那支熄灭的烟,长长的影子从苔藓似的旗袍底一直爬到于锦铭的脚尖。

    于锦铭呆呆望着足尖的黑影,只觉一阵凄惶。

    他也不明白,自己怎么就碰上了这么个女人,满是旧中国的婉转,又满是旧中国的优柔,可爱又可恶。

    “你根本不明白我跟他结了婚是什么意思!这不是我跟你去了南京,就万事大吉了的。”又是一阵沉默后,苏青瑶搓揉着手里的细烟,开了口。“我太了解志怀了。他要是知道我和你的事,绝不会放过我。我要想走,只能抛下现在的一切,跟你私奔。锦铭,你是个男人。这种事落在男人头上,说不准还要被夸一句风流。可我呢?我会是一个没有和丈夫离婚,就跟情人私奔的yin妇,谁都能来糟践我两句的破鞋。那样,你的家人,未来军政府的人,会怎么看我?你想过没有?”

    “我当然想过!”于锦铭几步追到她的身后。“我爹一向主张儿女婚事自由,他定不会为难你。我的兄嫂也都是通情达理的人。等我们去了南京,我到颐和路租一栋洋房,专供我俩住,你想干什么都行。至于那些社交场的人,你不必搭理。他们要是送请柬来,你就往垃圾桶一扔,当没看到。瑶瑶,只要你点头,我立马替你找律师,帮你打离婚官司!要是打不赢,大不了,我拿枪抵他脑门上,不怕他不签字!”

    苏青瑶听了,心扑通扑通乱跳。

    “你有病。”她小声说。

    于锦铭抿唇,脸色掩不住的黯淡。

    他自觉已经把心底的话全掏出来同她说了,就差披肝沥胆,拿一把刀子把心挖出来给她看了!尽管如此,她还是闪烁其词……那姓徐的究竟有什么好?叫她宁可满肚子委屈地混日子,也不肯信一信他,同他去南京过全新的生活……他真心想同她生生世世在一起,但她不愿,她只是在玩弄他!拿他排遣一下无聊的富太太生活。可他居然还是爱她!

    想着,于锦铭使劲抽了几下鼻子。

    苏青瑶听在耳中,惴惴不安,吸气声小蝇虫般sao扰着她的神思。

    他难道是哭了?不至于吧。哪有男人会因为感情掉眼泪的?可他分明——

    苏青瑶一面掰着手中的烟丝,一面偷偷侧过脸。她看见于锦铭站在身后,低着头,正牢牢盯着自己,对视的那一瞬,他的眼眶骤然红了。

    “瑶瑶——”他唤。

    苏青瑶抿唇,避开他湿漉漉的眼神,道:“回去吧,天色不早了。”

    说罢,她转身,迈着碎步逃回饭堂。

    进了饭堂,却没见到谭碧和贺常君。柜台管账的老板娘说他俩结了账,先叫黄包车走了。苏青瑶听了,愣在原处,进退不由。这么晚了,没法儿打出租车,黄包车大概也歇业了,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只能靠于锦铭开车送她回家。

    于锦铭过了会儿才进饭堂。

    “我送你回去。”他走到苏青瑶身旁,指腹蹭了蹭她的袖口。

    苏青瑶不张嘴应他,点点头。

    两人坐到车里,谁也不说话。

    闭塞的车厢里残留着一抹妩媚的甜香,是谭碧身上的香水。

    苏青瑶特意选了后座。于锦铭明白她的想法,心中唯有苦涩。他透过后视镜看她,柔声说:“困了没?困了就睡吧,后头铺了张小毯子,你盖上,免得着凉。等到谭姐家门口,我再叫你起来。”

    苏青瑶轻轻答应一声“嗯”,接着从靠椅后头使劲扯出一张小毛毯,裹在身上。于锦铭开车很稳,几近感觉不出汽车在移动。苏青瑶坐在车内,呆了许久,渐渐的,大约是酒上头,萌生出些许困意。她阖眸,脑袋靠着车窗玻璃,竟睡去了。

    她做了个极其混乱的梦,想起了许多难过的事,可惜睡得太死,她说不上来究竟梦见了什么,只觉愁肠百结,恰如秋夜的白月。

    睡醒,苏青瑶睁眼,发现自己不知怎的,竟躺在后车座睡着了。她将脑袋从毛毯里钻出来,却瞧见车门大开,而于锦铭正斜坐在身边,无声地望着天空。

    似是察觉到她醒来,于锦铭回首,看向睡在身侧的苏青瑶。他的眉头短暂地蹙起,掌心探到她的面颊,摸了摸她濡湿的面颊,见她并未显露不适,神色方才舒缓。

    锦铭?她无声地比了个口型。

    “是魇着了?”于锦铭说着,五指轻轻抚过她的面颊,擦去水痕,不知是汗是泪。

    “做了个梦。”苏青瑶道。

    “什么梦?”他问。“是噩梦吗?”

    苏青瑶想了想,说:“不记得了。”

    于锦铭轻笑。

    他手肘撑在座位,尽可能弯下腰,以一种相当难受的姿势贴近了她。月色稀薄的夜晚,他的眼瞳也随之黯淡,成了浓稠的暗褐色。苏青瑶端详地凝望着,直到额头倏忽一凉,才回过神,原是他的额发垂到了自己的眉心。

    “我们到家了?”苏青瑶问。

    于锦铭答:“在公寓楼下。”

    苏青瑶躺在车座,缓了会儿,突然小声说:“锦铭,我有点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