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忘记了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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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李规焉思索时,他身后突然传来一道温润的声音:“道长,劳烦你先往旁边挪一挪。” “!!!”李规焉大惊,自己怎么压着一个人,并且还毫无察觉! 李规焉已经一个翻身坐了起来,剑在手中,满脸警戒。 片刻之后,那人点燃了火折子,暖光的微光照亮了他的脸。 这张苍白俊秀的脸,阅人无数也难得一见,李规焉自然是还没有忘记的。 “杨大夫?”李规焉的警惕并没有因此松懈,相反,疑惑更深了。 他跌进棺材时明明下边冰凉一片,一点动静也没有。他缓过神来,别说人气,他甚至听不见呼吸和心跳! 这杨大夫到底是人是鬼?! 李规焉背贴着棺材壁,把剑横在两人之间:“你为什么在这里?” “我要是不在这里,你就摔坏了。”杨大夫也坐了起来。他还是那一身青白装束,面上带笑。 “你不是活人。”李规焉已经确信了。没有哪个活人一身冰凉,还能悄无声息出现在这种地方的。如果不是他跌下来砸碎了这个棺材腐败的盖子,那杨大夫分明就是好好地躺在封死的棺材里。 “嗯,不是。”杨大夫微笑点头。 “你知道我是纯阳弟子,还来招惹我?”李规焉觉得杨大夫实在是太奇怪了。 “我是个好鬼,从不害人。”杨大夫从容得很,好像真的不怕李规焉会抓他。 李规焉心里清楚得很,这杨大夫境界高得很,大概比他要厉害不少,以至于在药铺的时候他甚至没看出来杨大夫是鬼! 李规焉不是那种以卵击石的犟性子。 杨大夫如果真想害他,应该早就动手了,现在还能和和气气地跟他交谈,暂时应当是不打算动手。况且他身上的确没有恶鬼的凶煞之气。 所以李规焉谨慎地看了杨大夫一眼,掀开破烂的棺材盖,踩上了梯云纵。 “既然如此,人鬼殊途。就各走各路吧。”李规焉声音淡淡的。 他莫名直觉不能和杨大夫过多地打交道。 “人鬼殊途。”杨大夫坐在棺材里,看李规焉纵身跳上了悬崖上方的小路。 是啊,人鬼殊途。 他方才还面带微笑温文尔雅的脸上漫上了一层难以言说的怅然。 是遗憾?是难过?是不舍?或许都有。 毕竟是李规焉亲口告诉他,人鬼殊途啊。 李规焉跳上了路,所幸那僵尸和三头鬼魂还困缚在原地。封印了僵尸,又度化了鬼魂,可实际上时间并没有过去多久。此时逗留在外显然不妥,李规焉决定还是先回客栈。 “道长,等等。”又是杨大夫的声音。 “你跟着我做什么?”李规焉回头,杨大夫正站在此前他跌下去的位置。 “那客栈还是先别回的好。”杨大夫笑说。 “为什么?”李规焉回头,一阵夜风拂过,正把他的额发吹乱,细碎发丝贴在侧脸,清冷月光洒在脸上,这张脸竟有些不符合他年纪的憔悴疲惫之感。 杨大夫眸光一动,把眼底的心疼压下,然后上前一步,说道:“你看见了被僵尸所害的人。客栈小二既然清楚这里夜间闹僵尸,想必也知道夜里总有人经不住好奇开门。那么,以往被害的人,他们会是怎么处理的呢?” 李规焉恍然大悟。 确实如此!这客栈照常营业,可背地里说不定每个房间都发生过这样的事,他们定是用什么方法,处理了尸体又清扫了房间。 “你为什么要帮我?”那一番提醒让李规焉对杨大夫的敌意略微弱了些,于是他又多问了一句。 “看你面善。”杨大夫还是笑。 算了,不指望鬼说实话了。 “你知道我在客栈里看到了什么,你一直跟着我?”李规焉眯起眼睛,审视着杨大夫:“你不是什么大夫。” “我确实不是大夫,生前只是个读书人罢了。风寒药是家里人常用,略懂皮毛。”杨大夫刻意避开了前一个问题。 “那你为什么滞留人间?” “执念未消呀。” 执念?什么执念让他迟迟不肯转生,还修成了现在的境界? “你还是个有故事的鬼。那你真名叫什么?”李规焉已经把剑收起来了。 “杨星落。” 李规焉已经想通了,杨星落的执念他管不着,这老鬼修为那么高,他也管不住人家跟着自己,索性就由他去了。 “不回客栈,那去哪里?总不能去那棺材躺一夜。”李规焉四下看了一眼,除了孤山集,近处也没有人烟。 “你不好奇这一整面峭壁上的悬棺么?”杨星落朝着山崖下边示意。 刚才掉下去时,李规焉其实粗略看过。这悬棺应当是本地丧葬风俗,这就是悬棺葬。 以当地居民对祖先的敬畏,这一整面峭壁的棺椁应当都是各个家族的重要长辈,位置越高,棺椁主人的地位对应的也就越高。那么再怎么样,这里至少不应当有空棺。 可刚才李规焉掉进去的那个棺材明明是空的。 合葬棺,空的。 尸首呢? 那僵尸该不会就是这些悬棺里的尸首变的吧! 既然这样,那就蹊跷了。 悬棺葬历史悠久,算起来也不止瞿塘峡地界有这样的风俗,此前也不曾听说有过尸变。 这里的死者变僵尸也许是有人刻意为之。 于是李规焉又从崖边跳了下去,踩着凸起的石块或者支撑棺椁的木桩,就近查看了好几口棺材。 果然还有空的。 李规焉蹲在一截木桩上盘算:要证实猜想就得等到天亮,看看僵尸到底会不会回到棺材,入夜又得来看看它们是怎么出来的。 正思索间,杨星落的声音又出现了:“再过两个时辰天差不多就亮了,一起去对面等等僵尸回巢?” “……”李规焉吓了一跳。这老鬼,会飘来荡去真是了不起,悄无声息毫不费力地就跟上来了。 “天亮了有阳光,你不怕?”李规焉瞥了杨星落一眼。 “不怕,我是个厉害的鬼。”杨星落又笑了。 直到两人一起坐在江对岸的亭子里,李规焉才觉得奇怪:我为什么会这么听一个鬼的提议啊? 李规焉感觉很不对劲。明明知道杨星落是一个很厉害的鬼魂,可为什么听着他说的话,就是会不由自主地放松戒备? 他到底什么来头? 等到天色将要泛白,李规焉差点睡着,对岸终于有了动静。 只见十来只僵尸井然有序地从山崖上跳下来,稳稳落在悬棺边上,又掀开棺盖,躺进去,再从里面把棺盖合上。 真是……训练有素。 没错,像极了有人在特地训练它们,让它们到点就出来抓活人,天亮就回悬棺。 如果今天不是被李规焉截胡,那只僵尸应当也是会带着那些鬼魂回来的。所以那些横死的鬼魂,是有什么用? 李规焉不免想起了那些水鬼,似乎也是用溺亡制造怨魂,进而变为水鬼? 既然天已经亮了,李规焉认为有必要回客栈看看。 他起来伸了伸腿脚,在这坐了许久,浑身都是浓重的霜寒气。 “没想到还能有机会跟人一起看日出。”杨星落坐着没动,撑着下巴说。 日出时分,这老鬼苍白的脸在阳光下近乎透明。 看着干干净净只投出一个影子的地面,李规焉不禁想:他如果活着,脸上多些血色,大概会更俊美几分吧。 李规焉回到客栈,经过大堂时,店小二特地跟他打招呼:“客官起这么早啊?” 想来是在怀疑他夜里出门了。 李规焉不动声色,微微颔首:“早起练功,习惯了。” “那您可一定记得,天亮之后再出门呐。”小二又说道。 既然小二又说起这个,李规焉索性直接问了:“我一直有些好奇,夜里不出门,是有什么讲究?” 小二听了这话,那表情像是李规焉问了什么很不可思议的问题,但本着顾客至上的原则,还是回答了:“夜里不太平,不能出门。” “是有贼么?”李规焉假装不知道小二言下之意。 果然,那小二露出了一个有些癫狂的笑,笑够了才从牙缝中蹦出两个字:“有鬼。” 这小二的反应绝不是正常人,但他又确确实实还是个活人。 李规焉一手负于身后,悄无声息画了道追踪符,藏在手心,然后拍拍小二的肩膀,说道:“我知道了,多谢提醒。” 听了这话,小二脸上那癫狂的神色才消失,又换上了他热情招待客人的样子。 追踪符已经藏进了小二衣服里,李规焉转身上楼。 途径隔壁那个夜里出了事的房间,那房门居然开着。 别说尸首了,那一地的血迹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果然,他们早已习惯了每晚都有客人被僵尸所害,毁尸灭迹熟练得惊人。 回到房里,李规焉躺在床上,根据目前的情况,白天应当是不会出事的。趁这个机会,他应该好好睡一觉。 一路跋涉,又熬了一整夜,李规焉其实很累,所以不多时就睡着了。 他近来总是做梦,这会儿也不例外。 又是扬州城南的那条小路。 又是那个声音。 “顺路再去一趟千岛湖吧?那里有游船。” “我还听说万花谷的琴棋书画也是一绝,什么时候陪我去讨教讨教?” “你们纯阳宫冬至都怎么过?除夕呢?包饺子吗?” “……” 这声音怎么越发耳熟了? 李规焉惊奇地发现,向来只有声音,看不见人的梦境,这一回他竟然能看见身边有一道极轻的虚影。 “你是谁?”李规焉很急切地问。他怕晚一步,这虚影都会被风吹散。 李规焉满怀期待地等着回答,他都觉得下一秒,那个声音就要告诉他答案了。 可在那一瞬间,他就惊醒了。 没有扬州小路,没有虚影,也没有同行。 李规焉心里那种难过的感觉又来了。 他捂着心口,蜷在靠墙的床角,紧紧闭着眼,大口喘着气。 好半天,终于缓了过来,李规焉抱着被子喃喃:“我到底忘了什么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