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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年后再重逢

    七年后。

    天禹职中迎来了三十年校庆。学校里张灯结彩,学校组织了校庆舞台,音响震天,学生们笑闹着好不热闹。

    因为有节目表演,周围的邻居都来凑个热闹。校园的栅栏处围了一圈圈乌压压的人,七嘴八舌的叫唤着。有一些众星捧月的架势来。这所学校终于短暂摆脱了平日里受人冷眼的窝囊。扬眉吐气得神气了起来。

    挤在里面的是一个年纪大的妇人,高喊着嗓子叫一旁的一个青年男人来看“诶,这就是小遇的学校,她以前在这里上课学习可好了”

    那是江遇的母亲。这么些年她倒是模样变化不大,时间总能定格妇女们衰老的样子,江母也是,张娟也是,显出一种持久的残忍。

    那边的青年人哎哎的应着。他长着圆脸,眉毛是粗的,五官却有文弱气。塌的鼻子,薄的嘴唇,耷拉着的眼睛。总是惶恐得左右瞄着,带着憨厚老实的神情。

    这还是他第一次到江遇的家里来,看什么都小心翼翼的。

    “诶,你说小遇那孩子也真是,叫她来学校这边走走,更要了她命一样。”江母口中抱怨着,眼睛往学校里瞟。张远陪着笑脸,为江遇开脱“怀着身子呢,磕着碰着就不好了”

    正说着,那边走来一群人。一群学生簇拥着一个老教师。他看起来要退休了,头发已经白了大半,几年前还墩胖的身子现如今枯瘦下去,更显老态了。只有那标志性的厚厚的眼睛片还在日光下闪闪发着光。王伟现如今是熬出头了,他这样的教师,哪怕教育水平再不入流,到这样的年纪也能教人不自然的恭敬起来。这两年在学校里担任闲职,混个退休,校庆这样的场面,似乎没几个老态龙钟的老教师就不足以称得上感动人心。

    于是他被戴着红花,站在主席台上接受坚持奉献的赞美之词。这样热闹的场面,学生们也个个天真可爱了起来。校园到底是伊甸园呵!教育到底是如此伟大的事业!

    他终于能理所应当的受人尊重,被人簇拥。他是德高望重的老教师啊。远远走过来,只听见他特意装的衰老慈祥的嗓音连声叫着好“诶……诶……好孩子”

    江母眯着眼睛辨认了一下,认出那是江遇从前的班主任了。和这样权威的人物扯上关系是一件多么让她在女婿面前长脸的事情。她尖声叫唤起来“王老师——”

    中年妇女的嗓音像尖锐的剑,划破了熙攘的人群。王伟一下子转过身来,江母看清他脸上比以前多了好多皱纹。“你还记得我吗?我是江遇的mama,当初你教过江遇的,是她的班主任!”她脸上得意洋洋的嚷着。

    江遇这两个字一下子冲到王伟的脑海里,尘封的记忆被开启,他觉得眼前的日光有些刺目眩晕。这是他人生最为得意的事情,最为得意的人。老年了空闲时时时回忆的事情,只是苦于不能诉说吹嘘,让这份得意逊色了不少。

    “记得,记得!哎!如今她怎么样了?”他说这话的时候有些抖,细细的出了一层汗。这么多年了江遇长什么样子他都不一定拿得准了,只是记得她的身体,赤裸的。

    “结婚了,还怀着孩子呢!你看,这是小张,我的女婿——”江母把张远向前一推,张远伸出手来,讨好得连声叫唤“你好你好”

    王伟握上他的手,瞟着他。年轻的面庞,他有些愤恨了,好似这些年只有他老了一样。

    “她多少年没回来啦——”王伟叫唤着,好似替江母不平叫屈。江母一下子便来劲了,熟练得开始抹眼泪“这孩子——当初高考受了打击,这么些年也不回来看,就只会打电话。这么远的地方——她一个女孩子家,诶!我的心肝呦——好在前段时间她不是怀了身子,总算还有点良心来见一见我——”

    这句话张远已经听了不下五遍,脸上有些挂不住的难堪。他总觉得王伟是个儒雅的老师,听不得这些抱怨。

    最后两边人连声道别,只是答应了改天要去见见江遇。

    王伟回到了家,家里婴儿的哭声一直闹腾。他头疼得皱起眉头,他以前觉得自己喜欢孩子,真正的孙子降生了以后却是越发觉得吵闹起来。王海的媳妇抱了孩子去别处哄。王伟一个人倒在床上。

    腰又痛起来,浑身上下不得劲。他真的老了,已经是当爷爷的人了。他猛得翻坐起来,仔细端详镜子里的自己,白发,皱纹,浑浊的眼睛。浑然一副老人的样子。他有些喘不过气来了,怎么会变得这样老!

    那年夏天,在床上和江遇大汗淋漓的叠着,他觉得青春的热气从每一个毛孔中挥发出来。无限的激情和力气,如今再也没有了,江遇走后,就再也没有了吗。

    她如今多少岁了?24岁!还是青春的年纪!永远不会老,永远不会开败下去。可是他却老了,老得快要死了。

    江遇怀了七个月的身孕了,肚子大起来,隆起来一个球。总是躺在床上不想动弹。

    回到这里已经快半个月了。她连房门都没怎么迈出去过。她知道自己在逃避什么,她生怕自己一出门,就看到十五岁将将从王伟床上下来的自己一瘸一拐往家里走。

    七年了。她还是会做噩梦。梦到一觉醒来坐在数学课上,王伟盯着她笑。然后她就被压住了,被黏腻的什么东西缠住了。她每次尖叫着从梦中醒来,都会摸到自己脸上的泪。

    这个城市就像王伟的化身,无时无刻不缠着她,压着她。

    门吱呀一声开了,是张远回来了。他在她身旁躺下,伸出手温柔得抱着她。“今天我路过你高中了”江遇霎时间脸色苍白,只觉得耳边嗡鸣一声,僵住了身体。张远没有察觉,只是继续“还见了你高中的班主任,怎么是个老头?”

    江遇仿佛不能理解这些话一样,怔怔得呆愣着,恶心的感觉从胃里翻江倒海的冲上来,她捂住嘴“呕——”

    张远急忙去拿纸巾“又难受了是吗”他将一回头,看着江遇浑身激烈的颤抖,好像被梦魇住了一样,急着要送她去医院。

    “不……不用……”江遇大口得喘息着,伸手制止张远拨打电话的手。她倒在床头缓着神,冷汗层层得冒出来,目光定定得落在焦急得看着自己的张远。

    怎么是个老头?

    江遇觉得很冷,无可抑制的冷,她伸手去脱张远的衣服,张远怕她磕着,保护着她的肚子。很快两个人都赤裸了,张远的脸涨成紫红色,呼呼喘着粗气,又不敢有激烈的动作,小心翼翼的插进去。江遇的手攀着它,挨着的皮肤是光滑的,年轻的,热气腾腾的。没有皱纹,没有粗糙的疙瘩,年轻的!和她一样年纪的!

    张远射出来了,想要俯身去亲江遇的嘴,却看见她直挺挺得倒着,哭的无声无息,眼睛里是一片空洞。

    他从没有见过那样可怖的空洞。

    第二天天气很好,阳光和煦的暖着,江遇被张远牵着,拉她出来散散心。

    “你不爱动,对孩子也不好,孩子总要晒晒太阳的吧!”张远笑得有些僵硬。江遇看见了,她知道自己昨天一定是吓着他了,没多说什么,温顺得跟着他。张远最爱她温顺的柔婉样子,亲热的搂着她,两个人甜腻得像每一对新婚的夫妻。

    前两年市政府出钱在这块建了一个公园,那片老旧的违章建筑还是歪七扭八的排布着,这么一来有了些欲盖弥彰的违和感。

    公园里有一个小的中心广场。周末,人们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小孩子到处乱窜,倒是有几分岁月静好的悠闲感。阳光明媚,身子暖起来,江遇慢慢得缓过来,仿佛慢慢活过来了一样。

    但是有人想见她,就一定会见到她。

    远远的,一个身影走过来了。一个老头,干瘦的身体,头发全花白了,脸上深深浅浅的皱纹,微微佝偻的腰。抱着一个小婴儿,嘴里念念叨叨得逗着小婴儿“呦——哦——叫爷爷”

    没有什么比抱着孙子的老人更让人觉得放心的了。江遇只是眯着眼看着,老人走到她旁边了,隐藏在阳光阴影下的脸才显露出来。细长的,耷拉着眼皮的眼睛,宽厚的嘴,紫黑色的,常年泛着死皮。皮肤像老树皮一样紧巴的皱缩起来,口中一片片暗黄色的牙,向江遇咧出一个笑。

    天旋地转。

    “唉!江遇——我是王老师啊,你不记得啦?”王伟故作和蔼的语气下面藏不住的兴奋,他如何再摆出这份和蔼已经不违和了,谁都要高看这个老教师一眼,教了一辈子的书呢!

    江遇木着脸,没有任何反应。好像灵魂一下子被抽走了,那种可怖的空洞又吞噬了她。

    张远先站起来握手“哎,王老师,这是你的小孙子吗?”王伟呵呵的笑,炫耀式得把小孩向上抱了抱“是的——我都是当爷爷的人了!江遇也长的这么大了——”他停顿了一下,眼睛在她隆起来的肚皮和rufang上打转,口中唾沫一股股分泌出来,他喘了一声气“她读高中那会……多么瘦小的女孩呦——”这句话他的语调有着拿捏的玩味。

    眼神又回到张远身上,王伟的笑变得高深莫测了。他的眼睛带着一点高高在上的可怜,优越感让他挺不起来的背脊都硬气了几分。哪怕他已经全然比不上眼前这个年青人,可是在江遇的身上,他是远远胜过他的。骑在他头上也不为过!

    “以前还给你拍过照片呢——晚上去老地方看看吧,那里都没怎么变呢”王伟轻轻的抚摸着哭闹的婴儿,眼睛却盯着江遇没有表情的脸。一张灵魂被蜷曲的脸,是他的杰作。

    夜色沉下来。

    随着天光落尽的还有一场雨,淅淅沥沥的砸在外面挡雨棚上,噼里啪啦的声音,江遇却觉得仿佛从很遥远的地方传过来。

    她裹着大衣,带着伞,一步一步走向德胜旅馆。她好像失去知觉了一样,只有一具无意义的尸体。王伟说他给她拍了照片,她反复咀嚼这句话,她已经不记得七年前的事情了,这句话就像一把躲在暗处的剑,随时等着刺破她的生活。

    德胜旅馆的红色招牌没有什么变化。门前奄奄一息灰扑扑的绿植,脏的变成棕色的红地毯,断裂的木扶手。她几乎是愤恨了,它没有变化,就好像十五岁那年她被王伟带进来,身上裹着王伟的外套。

    她不应该在那个厕所的地板上躺着等着王伟来救她,等着王伟来抱着她。这一切就不会发生。

    她好像又变回十五岁了,外界的一切事情都能把她压迫的毫无喘息之力。软着腿,苍白着脸,惶恐的眼睛左右瞄着。

    307生锈的铁牌上的数字,生锈的铜绿色的老式门锁,劣质的木板门。她来过这里多少次?数不清了。又是这一间房,又是这个吱呀作响的木板,好像一个老朽的老人伸出舌头舔舐着她到了脸,酸涩从腮帮子那边蔓延到整个脸,她的喉咙是苦的,身子在颤抖,几乎要站不住了。

    她为什么又在这里?她是不是从来没有离开过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