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男鬼
02 始皇帝十四年，咸阳。 惊蛰过后，秦国的王都已连下了几天的雨，阴沉的黑云压着城郊连绵的山脉，山腰处的坟场弥漫着一股氤氲的水汽。这处坟地的规模甚大，远远望去，山间几乎是一整片的碑林。 濛濛雨雾中，有人提剑立于一块石碑前。 那是一个身形高挑的男人，有着罕见的银发与浅灰色的眼睛，没有撑伞也没戴斗笠，一头短发全湿了，紧紧沾在他棱角分明的脸颊上。 水珠混着雨滴滚落下来，砸在他胸前的佩饰上，发出轻响，他却了无察觉一般，只垂目看着眼前字迹隽秀的石碑，那上面不但记述了墓主生平，还提到了些许身后事：“始皇帝哀，赙赠以殡殓之，累赠太傅”。 这石碑本就是出自秦国工匠之手，上面刻的墓志自然也与秦宫内放出的说辞别无二致，卫庄的嘴角轻轻一动，露出个讥诮的笑来： “太傅”作为掌管礼法的辅佐大臣，原本还兼了一层帝师的职责，倒也符合韩非的身份，不过这一职务在秦国早已被取缔，如今人都死了，再追封一个化为乌有的虚衔，这又算什么意思？ 耳畔的雨声渐大了，连天的雨水腾起了一片雾气，模糊了周遭的碑林。作为一条蛟，卫庄大可以略施些法术叫雨水一滴也沾不到自己的身上，然而今日的卫庄并没有这个心情。 他抬起眼来，看向了石碑的后方，只见原本的墓地已被人挖开，露出了地底的楠木棺材。然而这尊雕刻精美的棺椁里并无尸身，有的只是一套男子的头冠与衣物—— 这处由秦王亲自下旨修建的墓地，居然只是一座衣冠冢。 滂沱大雨中，卫庄修长的手指缓缓擦过碑上的铭文，指尖触及之处在雨雾中发出幽微的亮光，他嘴里默念口诀，并指在墓主人的名字上发力一按，石碑上的光芒瞬间大炽，金色的铭文流转着，于半空汇聚成了一道灼眼的强光。 卫庄注视着当空的凝作一团的金光，掐指变换手诀，喝道：“启！” 下一刻，那由千百铭文聚成的金球倏尔碎了，金光纷纷似雨点一般朝四下泼洒开去。 就见光点所到之处的墓碑上，渐渐升起了丝丝缕缕的青烟，山间的大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四面八方的烟丝缭绕在一起，在空中升腾翻转，仿佛每逢旱季，江畔龙王庙前不散的香火。 这是由初代鬼谷子开创的招魂阵法，可在人死头七日里招引灵魂重返人间，后因门中一弟子用此术招揽战场数以万计的亡魂炼制魂珠，妄图以此一朝跨越修为境界，一度被鬼谷门中视为禁术。 既然是禁术，卫庄今日擅用，便是做好了日后被同门刀剑相对的打算。 不过鬼谷并非什么庞大的门派，每代仅收两个弟子，如今鬼谷子不知所踪，盖聂更因为可笑的理由成了秦国的头号通缉犯，就算门中真要清算，也不知是多久后的事了。 眼下卫庄完成了阵法，却未有一丝一毫的放松，他的右手按在鲨齿的剑柄上，手背上的青筋突起，整个人竟显得比施法时还要紧绷。 他紧盯着那片漂浮在空中的烟雾，它正飞快地变得浓郁，化作了一种类似墨汁般深沉的颜色。 突然间，雾气中隐约现出了一个模糊的轮廓，卫庄的眼睛猛然睁大了，只见层层烟雾之后，隐约露出了一个男人，不，男鬼的身影。 隔着黑雾，卫庄看不清对方的容貌，只见那男鬼抬起手来，庞大的黑雾随着他的动作迅速收拢，很快结成了浑圆的形状，细细的烟丝旋转着沁入其中，最后化为一枚墨色的圆珠，落入了男鬼的掌心。 卫庄很清楚对方手上的便是由这四周亡者的残魂凝成的魂珠，可他施展招魂术时只召了韩非这么一个亡魂，为什么对方竟能自行凝聚周围一干坟墓内的残魂？ 不等卫庄想出个所以然来，就见男鬼执起魂珠，仰头将其吞服了下去。 卫庄不由得吞咽了一下，此情此景，竟叫他想起了几代之前，那一位将战场无数阴魂凝珠以增修为的前辈，可韩非身前并非修士，死后的亡魂又是如何做到这一切的？ 莫非……卫庄的背脊有冷汗淌下，眼前他召来的并非故人的魂魄？ 烟雾后的男鬼仰头闭目片刻，仿佛享受着魂珠带来的滋补，而后目光一转，这才朝不远处的卫庄的看来。 “就是你，”男鬼扫了卫庄一眼，平缓的语气中透着餍足的慵懒，“招我重返此地？” 厚重的黑雾散尽，现出了对方俊秀的眉目，便与昔日的韩九公子如出一辙。卫庄盯着对方那双微微下垂的桃花眼，心中有如浪涌： 虽然这处墓地只是衣冠冢，只是不知为何，此前他施展搜魂术时确实在四周感知到了旧友的魂魄。也正因如此，卫庄才会动用禁术招魂，谁知眼下“魂”确实是招出来了，可…… “你……不认得我了？”卫庄开口时才发现他的话音竟有些发颤。 男鬼若有所思地看着卫庄，忽道：“你的意思是，我们应该认得？” 卫庄仿佛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冷水，后脊紧绷着，勉力维持了平静，问：“那你可记得……自己叫什么名字？” “孤魂野鬼而已，”男鬼一瞬间到了卫庄的跟前，一妖一鬼一时间贴得极近，“你想怎么称呼，便怎么称呼。” 卫庄知道对方之所以说这些，无非是想从他的嘴里套出些话来，他的眉关轻蹙，此刻故人的面孔近在咫尺，可卫庄却再无法感受到对方温热的气息与有力的心跳。 无论相貌再如何相似，眼前的毕竟也只能是个亡魂了。 “这座墓的主人，是韩国九公子非，”卫庄看着对方那双温润多情的眼睛，“你若是忘了，我会很困扰。” “是么，现在我不是知道了，我从前的名字就叫韩非，”男鬼似笑非笑地看着卫庄，“叫你困扰的还有什么？” “没什么。”卫庄收回了视线，不再去看那张叫他日思夜想的脸。 动用招魂阵得来的，就算没有差错，也不过是死者生前的一缕残魂，不见得能于世间留存多久，或许一炷香，或许一个时辰。 卫庄其实明白他心爱的韩九公子，无论如何都已经不可能重新回到他的身边了。他此番原本是想要借此弄清韩非真正的死因，可如今亡魂告诉他自己把一切都给忘了…… “招魂并非易事，”名为“韩非”的男鬼凑到卫庄耳边，轻轻地说，“既然你大费周章把我引至人间，想来不是为了在这里同我闲谈的吧？” “我想知道这处墓主人的死因，”卫庄看了男鬼一眼，他还是十分怀疑眼前这个失了记忆，甚至炼魂珠服用的鬼魂是否真是他昔日的挚友，“可惜，你看起来好像什么也不记得。” “原来如此，”男鬼了悟般点了点头，“虽然过去的记忆一时可能无法找回，但我们不妨做个交易。” 卫庄：“怎么样的交易？” “你为我寻来一副新的rou身，”男鬼笑着看向卫庄，“我作为墓主的亡魂，同你一道找出真相，怎么样，是不是很公平？” “或许，”卫庄淡淡地说，“只是据我所知，假如没有合适宿主，一缕残魂在人间并不能维持多久。” “若说宿主，”男鬼的目光落在卫庄腰间的佩剑上，露出一个笑来，“眼前不就有一处合适的吗？”